每回路边的行人走过阳街那座靠着温家制衣坊旁边的空楼,便会好奇,旁边的铺子会开个什么店?
之前是个茶馆,三层楼高,倒是空落了好久,每天路过只能听到里面或是咣当咣当、或是咔哧咔哧的声音。大家纷纷猜测估计是要开个饭馆或是杂货铺子,谁也没往制衣坊那边想……
过完二月二龙抬头,当大家再从阳街前走过,便看到了那家装修了好久的店外墙重新刷好的灰漆已然干透,鎏金的三个大字——霓裳坊的乌木牌匾高高挂起。
这才知晓,原来是要开家做衣裳的。
门窗紧闭的商肆前有小二发着广告帖子,大声吆喝着——二月初五凭此券前来霓裳坊,可以领豆沙青团一枚或是海棠花一枝。倒是有不少小姐妹高高兴兴地接了帖子过去。
也不少贪便宜的人听说这里有广告帖子发,凭这个帖子可以领吃食,便也一家老小齐齐来排队,不多时,定制的一千张广告帖子便发完了。
后面听到消息的,还有不少人来问,结果一听,竟然都发完了,也暗暗埋怨来迟了。
不过二月初五也没几天了,爱凑热闹聚堆的也都想看看这霓裳坊到底是哪家开的,竟然这么大胆,敢开在这温家制衣坊旁边,真是——猴嘴里掏枣,虎口内走人了,还敢开在这,只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县里的人谁人不知?这温家制衣坊在此地也是扎根深厚,不少大人物也都是在此地订制衣物。
二月初五,等着太阳慢慢升起,斜对面的茶肆早已堆满了想要看热闹的人,磕着瓜子喝着茶,讨个清闲,有些抢到帖子的大闲人还想着正好早点来,领个青团配着清茶作早饭。
齐温安在茶肆二楼开了个阁间,菱花木窗大开,窗边的苍筤罗纱帘半透半遮,如水皱荡,一人静静站在窗边,眺望那对面的霓裳坊开业,明明应满是喜悦,眼底也泛着几丝幽暗的光。
身后高腰芳桌上,鱼子绿釉菊瓣茶壶泡上了天台山云雾茶,汤色嫩绿明亮,将那天台诸山峰的云舒霞卷、漫天春色铺于盏中,茶叶如那滑腻的莼菜,添了几分细窄翠绿,在水中漫游飘荡。茶香满室,有一分花果的清甜,一分云雾的清冽,一分山谷的渺茫,却全藏入那七分茶叶本身的苦涩中。正如此室中人的酸甜苦楚心肠……
等了一会,白纭敲门而进,打破了那窗边人在山中游荡的思绪,连忙转身邀上一坐,满面含春不复窗边冷涩神态,亲自倒上一盏茶,感慨而道:“白纭,今日这霓裳坊便算是正式开业了,以后也请你多多担待了!”
齐温安辛苦筹划了一年载,这霓裳坊终于是尘埃落定,生根发芽了!
白纭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自是尽力而为。也多亏温安你看得起我才是。”
之前,齐温安夜背地里跟白纭提过,他身为盐氏当铺的当家的,不好直接插手这布业行当,怕遭人针对,于是从临县雇了合适的、对这布料行当的熟悉的前来,请他为其保守此事。
他自然是应允了,因此,明面上,店里的掌柜的是方妙,知道此事的人,霓裳坊里的,也就他和妙娘罢了。
“这茶实在是好茶,连我这不懂茶之人都觉得不俗了。”
白纭轻抿了一口眼前的茶,仿佛把这初春的甘甜送入口中,微微的涩味挡不住那浓厚鲜爽的茶香,干净纯粹的仿佛是置身千年茶香山野,耳间隐约能听到那禅泉的流水淙淙、山谷的鸟鸣悠悠。
“嗯嗯,这茶确是不俗,寻常人家估计连名字都没听过呢,待会路过铺子时,我让若竹给你带一些回去,我得的倒也不多。”
要不是那人,自己哪会能喝得上这茶?可是自己所想要的又岂是这茶?
凡间俗物管他是佛天雨露还是帝苑仙浆,怎么也比不过内心逍遥。恰如心经所示,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温安何时能落得个不烟不茗而自清芬呢?……
……
光线足够耀眼,足以照亮整间屋子的时候。只见霓裳坊前浩浩荡荡来了二十余位乐师,分作两列,锣鼓齐鸣,敲毕,一齐喊了声:开——业——大——吉——!
四扇靛青琉璃葵花木门便迎着光线,缓缓开启,刚一开门,众人便被大堂中央墙上一巨幅画绣吸引住了眼前,金丝、银线、层层叠叠交织的蚕丝在光的折射下更是熠熠生辉,本来熙熙攘攘你推我赶的要往里面走、去抢那青团和海棠花的人也不走了,呆愣一般,傻傻看着眼前的浔县秋景图……
“唉,你看那个人像不像我?看那打扮倒像是我穿的衣服,带着的钗子也像是我的?”人群中,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一手指着右下角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在那和夫郎打情骂俏的小娘子的小人,一手拉着旁边的夫郎。
周围的人听到了,先看了看说话的人,也连忙顺着指的方向看去,再瞅了瞅那画绣中的人,果然很像!一时也都忘记了初衷,在这图里找起来自己。当然,大部分都是没找到,倒是看到了自己所识之人似乎在这之中,颇为惊奇!
再细打量一番,只见室内古朴大方,装潢最是不凡,不像是寻常制衣坊,四周布置也多以灰褐色、青灰色为主,柜子上高高低低放了些描了些彼岸花的青釉、白釉、玫瑰紫釉瓷瓶,里面插了几枝杏花、海棠花、梨花,左边是各色布料,右边竟然还有些椅子,不过倒是与寻常椅子不用,鼓鼓囊囊,想着坐下去便会软和的很。
一时之间倒是没人敢进去,看这装潢布置皆是不俗,像极了松竹馆的雅阁,不像是寻常人家能穿的起的。
这时,只见一穿着青色衫子郁金色裙的妇人婀娜向前,模样三十出头,体态轻柔水蛇腰,裙上也是密密麻麻绣着彼岸花,梳着抛家髻,两鬓抱面,簪着几朵有色无香的淡粉海棠花,一双柳叶眼如春日垂丝,细长绵软,朱唇轻启,朗声道:“诸位看官好,我是这霓裳坊的当家掌柜的,方妙,携江都优选布料、绣娘前来开店,正逢开业,前三日在此店购买的顾客可以享受九折优惠,不可错过,也请浔县诸位多多支持。”
说完便让人抬了两张细长赭漆杉木桌子到了门外,分发着翠绿的青团和沾露的海棠花。
本来贪便宜凑热闹的不少人,也不着急去领那青团海棠了,倒是想先进店一探究竟。
爱些新鲜布料的姑娘们倒是看着惊奇,一问价格,同等布料的,竟然也就只比温家制衣坊贵上一些,正好今日打九折,算下来竟然也差不多,一时之间,也有不少人动上了心思。
接着那美妇又说道:各位看客,我们二楼是专门制衣的,也根据江都的式样缝制了一些衣物,各位可以前去二楼试看,如果相中,倒是可以留下尺寸专门制衣。
不少人一听此事,倒是颇为惊奇,连连拉着身边的朋友、伴侣往二楼走,只见二楼确实有不同的阁间,门口皆站了打扮不同的小厮,有专门给垂髫小儿定制衣服的童稚阁,有专门给妙龄少女的淑女阁,有专门给青壮年的君子阁……
旁边的小二招呼着:只看式样,如果花纹或是布料颜色不喜欢,皆是可改云云。
往后的最后两间,倒是特殊,一间是专门的缂丝阁,专门放了些缂丝料子,这个倒是白纭介绍的,之前村子里的缂丝都是被世代来收的人直接收走,倒也不知道此中价值,毕竟村里人这个有人来收的习惯由来已久,也嫌麻烦没多出去见见世面,有人来收省了一大桩子事,实在是被人占了极多便宜。
结果跟方妙一提,偶知这缂丝在外,可以算是一两缂丝一两金,甚是不菲,才动了这个念头。齐温安后续自是派人前往溪西村,谈了一笔生意。
一间是绣阁,左边墙上挂着一排写着绣娘名字的牌子,每个牌子后面都有一幅作品代表技艺。只除了一个木牌,写着青云公子,下面只写着几个字——所作浔县秋景图。
再一打听那青云公子的绣价,众人也皆是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尤其是本就会做些绣工的人,更是能看懂那浔县秋景图之妙。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倒也不是用时间就能磨平的,努力到了头,才会发现天分的重要,大部分人还停留在了努力这里罢了,根本还谈不及比那天资。
有不少路过的人,即使不打算买布料、制衣裳,看着那巨幅浔县秋景图也会进店端详一会,一时之间,倒是人挤人,青云公子的名字也是声名鹊起,渐渐在浔县传播开来。
齐温安看着楼下的欢腾景色,薄唇浅笑,这个掌柜的着实没找错,难为他花大价钱将人请来,想着又和白纭说了起来,“你以后便在这霓裳坊长期接一些活,你尽力而为便可,也不强求,拒绝不了的,便再多跟妙娘说上一番。”
早先,将他名字挂上的时候,便和那妙娘打过招呼,本来想直接写名字,结果那妙娘不愧是老油条,向白纭提议道:“我看你不妨就起一个代号便是,这样也免得打扰你日后生活。”白纭想了想,确实如此,便也答应了。
如此,白纭的户口也算是签了长契,挪了进来,和青东挪在一张契籍上,也是安心。
至于白纭的例银,也是按照最高规格给的,算下来,如果白纭月月接活,只怕比那妙娘都高上不少。每月最低五两银子,接的绣件按收益铺子五白纭五。
——要知道就算温家制衣坊的摇钱树李姜姝,成名如此久了,也不过和铺子四六分罢了,如此便能看出这霓裳坊的诚意。
“嗯嗯,妙娘也是个妙人,脑子里也是一连串的法子,只怕你这也是找到了个宝了。”白纭看着那行事如春风拂面的女子也是赞叹不已。自己惯不会这些与人沟通的门道,看那妙娘待人待客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也暗暗敬佩不已。
初几日,这家铺子开来,倒是影响不大,温家制衣坊一时之间毫无忌惮之意,倒是满满嘲讽——毕竟,这制衣还是要看长期口碑,有些人惯是在他家做惯衣服,有了熟悉绣娘的倒是也留住了一大批客户。
可随着时间的发酵,这新铺子的威力慢慢上来了,加上这霓裳坊布置设计也新颖,账上倒是略有些不好看起来……
回到家时,趁着做饭的功夫,白纭仔细和青东讲了今日开店的盛况,倒是也没瞒着霓裳坊实际上是盐业行会二当家齐温安开的,不用他说,青东自然也知道此中因果,他那副绣画便是为齐温安所作,就算齐温安不在明面上,肯定也是有大瓜葛的。
不过青东定然也不会声张便是了。
两旬前,妙娘也亲自来了他们铺子定了那广告帖子,那时便自称是那新开的霓裳坊的掌柜的,他便也以掌柜之礼以待,只当不知齐温安才是真正幕后之人。
“这妙娘也是不容易,之前听她说起来,嫁进了润县的布料世家何家,自家夫君不争气,自己就跟着婆家人从头学起,主持家业,即使受着婆家辖制,也把那布业发展的井井有条,这些年,也一直走南闯北收集布料,把自己的嫁妆都搭进去九成九,谁成想,那夫君在外贪恋烟柳地,婆家人倒是都帮忙瞒着,她在外忙前忙后脚不着地,一个不足三月的孩子都因辛苦流掉了,”说到这,白纭更是有气,眼神带火,手里洗着的苋菜都快把色洗净、菜叶子都要洗秃噜皮了,双腮气得鼓鼓的,面上带着同仇敌忾的愤怒,仿佛也到了当时妙娘病榻前挑灯看账单,她夫君游手好闲假意安慰几句便借口外面有约而逃的境地。
“有一次临时回家,她这才发现夫君竟偷腥惯了,明目张胆把人带回了家,在自己的嫁妆雕花重工绣床上胡闹,大闹了一番,婆家人图她本事,迫着她夫君苦苦哀求说着绝不再犯。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娘家人也一昧拉着苦劝,忍一时海阔天空。妙娘倒是个有血性、好样的,直接离了婚契。”
“嗯嗯,那日妙娘来过书肆,商讨过印广告帖子的事情,我看她也不过三十出头,日子还长着呢,一次忍气吞声,以后也没完没了了,何必一根绳上吊死呢?”青东倒是也无比赞同妙娘这所做所为,三条腿的□□难寻,二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吗?
劝这世上娘家人都学他大舅哥,胳膊儿别往外撇。
想当初,青东也是受了一番明里暗里威胁才把白纭迎回了家。
大白天日头正烈呢,大舅哥在打铁铺子里打着一把小巧尖刀,炉火熊熊、铁锤砰砰、汗水嗒嗒,听他说完了,半响没回话。指了指墙上打好的一排凛凛镰刀,直接一口唾沫一个钉——要是白纭在他家受了委屈,被他知晓了,就把双手双脚钉在他家烧得通红的炼铁的炉子上,让村里人都来看着,把肉根子踢断、肋骨打折。
白纭刚刚嫁进他家时,大舅哥是隔三差五便找个由头来趟他家,但凡看着白纭精神不好了,脸色活像灶台底下又抹了一层黑炭,比包公还黑上几层。
小两口初尝春情晚上探索一番,熬个大夜,难免脸色微白,都要把他叫出去切磋切磋,属实把他吓的够呛。搞得他最开始一年战战兢兢,见到大舅哥就是两股打颤、心悸如雷。
农忙下地的时候,明明两家水田靠的近,总得绕过桑田,走一段远路,能少打一次招呼就少打一次。
不过白纭总会暗地里又补偿熨帖一番便是——这要是被大舅哥知道了,绝对是跌足长叹……
话再回妙娘,且说这:妙娘是个真妙人,云起霓裳日未沉。今日借此东风起,脱骨重生换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