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青东招呼着白纭,把眼前的竹筐背上了身。看他脚步极为轻巧,还以为那竹筐里空无一物呢,实则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各种吃食杂货,却也不轻。
——不过白纭细心,将那竹筐的背带上纳上了些麻絮,免得勒得慌,“待会去城门口的时候,还得绕到中心阁,去寻芳斋再买些新鲜糕点,顺便买些瓜果……!”
“好!”看青东在前牵着两个孩子,白纭仔细把门锁好,隔壁杨婶子正好出门去赶早市,“哟,看你们这一家四口大包小包的,这是要回村过年了?”
白纭语气欢快、面带笑意,“是啊是啊,一年也算到头了,回村过年倒才热闹嘞,回家待个几天。”
只不过,城里有了牵绊,也没法在村里多待几天——青东现下也算是掌柜的了,自然要早些回城。
每年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换桃符。
青东、白纭到家的时候,也不过刚刚晌午。下午就陪着顾父、顾母收拾着家里,熬些浆糊帖新剪纸。
腊月二十六,顾父顾母便回了村,剩下的没绣完的,算算日子,白纭一个人也能完成,想着城里实在是没有村里自由自在,顾父便撺掇着顾母早早回了家,正好也准备过年,年后也不打算回城了。
“来来来,小秋儿、小夏儿,过来一起钉桃符、挂金彩。”青东一个人干这些事找不着乐趣,回回总是喊着孩子一起玩闹,也不嫌弃孩子添乱,一会弄完的事情,硬是玩闹了一下午,恨不得连家门口的屋檐下的燕子窝、一个个鸡吃食的石槽,都给贴上花彩……
白纭倒是抓紧时间和顾母一起准备着糕点、供奉要用的碗盆,煎些豆腐,一年都有福。蒸些年糕,新的一年步步高,腊月二十九匆匆而过……
年三十下午,时辰一到,顾父、青东和俩孩子陪着同族人,一路走到祠堂燃香祈福,又到墓碑扫墓燃炮。
顾母和白纭则在家中把年夜饭准备的差不离了。
过年自然是有多少钱出多少钱图一份喜庆,天色将黑,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平日里不舍得用的烛灯都挂了出来,照的村里的路也一片通明,羞得月亮都不敢出来争光辉,只有漫天的星光晃晃悠悠。
等顾父一行人回了家,顾母就把酒温上,磕好了头,也都一一落座。
不大的堂屋,点了四盏晃眼的烛灯,方桌子底下点了炭火盆,温暖一路从脚底游到心底。
各色花纹、样式的碟子堆满餐桌,凑了个十全十美。不仅好吃,更是好看。
最漂亮的是一盘花团锦簇——将腊肉蒸熟,切成细丝,在盘中摆成花,中心再插上鹅黄色绸花做花蕊,周边配上去皮切丝的萝卜,撕成细缕的生菜,一团翠绿月白簇拥着一团胭脂红,甚是喜气。
最高的是一大碟垒成金字塔的各色糕点,桂花糕、蜜糕、枣糕、栗糕、花糕……中间插上金丝银线攒的花。
最特色的是一道蟹酿橙,特意挑选的黄灿灿的大橙子,把枝顶削去、剜出穰肉,把蟹膏肉混着荸荠、蛋液、橙汁,最后添上些姜末、料酒、醋、盐调味,再把雕刻好水波纹的橙子顶覆上蒸熟。
最大的一个碟子是青釉葵瓣口盘,浅浅的叠着一层用白纭哥哥打的锋刀切薄的透明鱼片,旁边跟着一个葵瓣小碗放了些蘸料,鲜嫩爽口。
最中心还摆着一盆“百事吉”,“来来来,让俩孩子先来,先把柏枝折断、再把这柿子和橘子掰开,凑个百事吉。”顾父说着,两小儿虽说不解起意,也是照做不误。
做完后,小夏儿学着小秋儿,一起摇头晃脑,鹦鹉学舌,“百事吉!百事吉!”引得一桌人热热闹闹……
“来来来!先喝一杯!”顾父也是舍得——拿出浸了中药材的放了多年的屠苏酒,除了两个小孩子喝的甜汤,其余人也都是碰了一杯。
暖炉火旺,吃饭早的人家也早已放起了爆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独特的烟熏味、伴着点点飞尘……
年味这一坛啊,应是这般——抽几丝饭香,逗几声孩子的童谣,扣下长辈的欢声笑语,藏去一年的辛酸苦辣,收下新一年的憧憬祝福,实在是装不下了,便再填上爆竹香味塞一塞缝,一家老小齐协力,埋在院子挂满金彩的桂花树下,等岁月化为养料。
“来来来,刚刚下好的金桔水团好了,一人一碗,新的一年红红火火!”看着吃着差不多了,顾母把刚刚下好的圆子端了上来。小秋儿倒是坐不住了,想也要往外走,去玩爆竹。小的也拘不住,便让孩子吃了几口往院子走去。
屋舍门口的空地上也生了一堆明火,火苗摇曳着,燃烧的竹节也噼噼啪啪作响,不过声音倒也微弱,压不住如雷声鸣的爆竹声,家家户户门窗开着,即使寒风冷冽,也浇不息过年的欢乐。
村里的狗子们早早都打好暗号溜达到了田里,嫌弃村子里实在太过热闹、炮仗太过吓人……
白纭在院门边,看着两个孩子玩闹,提醒孩子们留意着别被爆竹烧着衣脚,青东揣着浓稠焦黄的胶牙糖罐子到了院子门口,凑到白纭身边,递给白纭一根竹签子,“来,滚一个糖球吃。”
白纭接过,先蘸了一点点,然后旋转着竹签子、慢慢滚着,麦芽糖球越来越大,差不多了,温柔地说,“张嘴!你先尝一尝!”
“我才不吃呢,太甜!”青东直接转头,以行动拒绝,家里人能受的了这么甜的,除了俩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就是白纭了。
说是不爱甜,趁着孩子们捂着耳朵、一动不动的等着爆竹引芯燃尽,打量左右近处无人,偷偷拿衣袖遮住两人脸颊,尝了口夫郎嘴里的糖。
顾父、顾母两人没出屋子看爆竹,年龄大了,也不爱凑那热闹,低低聊着几句,收拾着桌筷,换上瓜果盆,等着同族小辈上门拜年。
顾母倒是时不时往院子口瞥着,见自家儿子还在那掩袖偷香呢,回头看向顾父笑骂道:“一天天的,也不知羞。还当刚成亲那会儿呢!”
白纭特意带回来的重瓣水仙花,今日也被小夏儿挂了个红纸剪的新衣,摆在橱柜上,翠绿黄白,高高低低开了几朵,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清香。有的昂首提胸,杏黄色花蕊向外翘着,平日只着绿纱,今日添了一抹朱红,甚是欢喜傲娇。有的低着头,紧紧凑在一起,被外面的鞭炮声震醒了,花苞轻轻敛住不敢声张……
说是要守岁,孩子们一更天眼睛便都睁不开了,轻轻拢在了怀里,放到了西屋,盖上了被子。
大人们凑了一桌,吃着瓜果,喝着清茶,聊到了三更天,家家户户的喧闹声、爆竹声渐渐微弱,但空气中的年味迟迟不散……
初二,青东和白纭循着惯例去了大舅哥家。黑土比白纭大了五六岁,觉得读书实在是折磨,十一岁不到便去了附近村落里学打铁,父母走后,怕早早娶了媳妇,埋怨白纭在家吃白食,让白纭受委屈,便一直等着。等着白纭十五六岁的时候,能靠着针线活赚些钱来,才娶了媳妇。
不过农闲时候黑土都在旁村跟着师傅学打铁,和白纭添了许多生分,再加上是个沉闷寡言、只做不说的性子。后来娶了娘子,几人才倒是好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
要问青东在哪最最老实,不敢对白纭毛手毛脚,那绝对是在大舅哥这里。虽说青东做那造纸的活也高挑健硕,但站在黝黑魁梧的大舅哥旁边,那实在没法比,活活被衬成了瘦竹竿子似的,只怕哪天不称心了,随手拎起青东,也能扔出几丈远。
尤其是大舅哥也不爱接话,最开始的几年,两人实在没啥好聊的,只能看顶上的杉木房梁、看地上的青瓦、看桌子的划痕,顺便整整衣袖,打量打量盏里忽上忽下的如舟的茶叶,听着嫂子和白纭家长里短、旁边附和几声。这两年倒是长进了不少,青东像是裂开了的葫芦——开了窍,越发是琢磨到了跟这大舅哥的相处之道,两个人也能有来有往了。
青东对这大舅哥实在是敬佩满满——大舅哥还真是有几把刷子在身上,小小年纪早当家,也不过几年,便把之前给家里老人治病送葬的二十多两外债还完了,还从无到有自己建了个打铁铺。家里两个虎子也是养的壮硕,不过八九岁,竟都快比要比嫂子高了。
大白天,家里的木门也只是虚虚掩着,敲了几声让里面人知晓来人了,便推着门往里走,一家子也正凑在西屋的榻上磕着瓜果闲聊,嫂子听着声音,推开窗缝一打量,也连忙喊人,“白纭来了呀!”
几个人连忙蹬上了鞋子,出门迎了进来。
“哎呀,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嫂子轻快说着,眉眼弯弯,去堂屋又在喜盘里添了不少吃食,“快坐坐!”
白纭和青东也连忙坐下,坐在榻边,把带来的红漆木盘的馈岁盘盒放在桌上,里面摆了些成双成对的糖果、蜜饯、坚果。
四个孩子难得凑一起,屋子里也坐不住,一起出去四处溜达去了。
“今年去城里这过下来怎么样?”黑土问道,之前青东和白纭在村里,平日也能尽力照扶着,现下白纭跟着青东去了城里,受了委屈,自己也没法直接抄家伙上门,自然也是记挂着。不过一起也在村里待了几年,白纭这些年被滋养的越发莹润自信,倒是比养在自己家好多了,蜜罐子般的幸福满满溢出,实在让他对这个青东越发放心。
之前青东来提亲,黑土送他到了门口,一扭头,就看到了白纭按捺不住想跟着走的脚,明明住的也近,半盏茶功夫也就到了,愣是要时不时偷摸着瞄几眼,看不到人影了才回屋,只怕一颗心早就跟着走了。
知道留不住了,叹了好几口气,也不吱声,背地里,吭哧吭哧在打铁铺里一顿忙活,给白纭没日没夜打了一把防身的轻便小刀,一看就极为锋利,削铁如泥,闪着冷冽的光。
嘱托他到青东家后,偷偷塞在床褥底下防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知道这青东将白纭娶回家后会怎么样呢?
——村里之前也有过一个读书郎郭怀仁,读了那么多书,良心被猪给拱了,外人看着行事温柔,谁成想在家里倒是痛下狠手呢,邻居亲耳看到家里人被打的在地上连爬带滚,喊娘叫爹,连去劝着,才不至于被藤条抽打死……
“一切都好着呢,现下日子也稳了,青东和伙计们一起盘下了书肆铺子,也算是有了个傍身的。两个孩子在童蒙馆也待得住了,再过三个月这户籍也就算是彻底定下来了,也算是彻底在城里扎下根来了。”白纭应道。
“那就好、那就好,定下来就好!”问完,大舅哥心定了,又像是修了闭口禅,在那闭着嘴不说话了。
倒是丽华嫂子接着话头聊了起来,“这进城也是好,我和黑土读书都少,等着以后孩子村学读完了,考的进的话,我就进城陪着俩孩子读书,让黑土在家里,或者也跟着去童蒙馆读读,村学里终究比不上县城,反正我这缂丝在哪都能干,倒也不拘着。”
旁边的大舅哥虽没说话,脸倒是更黑了,乌云上脸,眉头紧锁,这哪像话?老婆为了孩子把他抛在村里?不过不开口的葫芦做惯了,倒也没说,只是生着闷气,肚子塞满了气,鼓鼓的,像是吃了孙行者好几棍子的黑熊精一般。
嫂子一直只顾着和白纭说话,全然没看着自己旁边男人脸色越来越狰狞——怄着的气能把自己心肝脾肺顶上脑袋了。
青东在旁边给谈话的几人端茶倒水,注意到了,不敢顺着说,为了大舅哥摇了摇小旗呐喊,“嫂子,我看啊,你这天天做缂丝肯定还是村子里方便,再说,从村头都是养蚕的,自家村子里直接染好的丝线直接用也便宜。要是进了城里,这也不方便,那也不便宜。要是孩子愿意进城读书,我在书肆那边收拾间屋子,就在我们书肆住就行了,晚上铺子里也不少伙计,白日我也都在店里,想孩子便进城来看一看,也出不了大事。而且要进城,要么孩子自己进,要么一家子一起都进去,哪有分家的道理?”
青东越说,大舅哥脸色越来越好,黑脸肉眼可见的都变柔了,对青东的也愈发和颜悦色了,一锤定音道:“我看青东说的对,咱俩还是安稳待村子里了,你这进城也不方便,之前青东一个人在书院读书不也挺好。再说,就咱家俩那熊样,能不能考进去再也另说呢!后面考不进书院,想去童蒙馆再读几年磨一下时间,咱就也筹划筹划,直接一家子也学白纭他们,一起搬进城里就是了。”
留下来吃了顿便饭,吃的也尽兴洒脱,青东几人才慢悠悠回家。
回去的路上路过缂丝场,院子里空荡没人,大家伙也都忙着串亲戚,不见平日的热闹。
晒丝的笸箩、缫丝车、大大小小的缂丝机,也都空落着,抬眼望去,偌大的屋子里,墙上一根根高悬着的褐色竹节上,挂满了快要及地的泛着光的七彩蚕丝,等着来人拿起小小梭子,一拨一梭,带着农家人的平淡、朴实,带着万分的细心、耐心,通经断纬,编织着水墨山河、烟雨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