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青东便和白纭去中心商肆格挑选了一些适宜的礼品,去醉仙居定了一桌的热食,指定要求小二送到家中去,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往蹴鞠场旁的吴夫子家中走。
临近年关,许夫子便早早打发行李回了家。和笙楠约好年后再去——年前不少学生前来晋谒,待在郭大人家也实在不方便。
先去了吴夫子家献上诚意,然后陪同吴夫子一起,前往许夫子家——之前订好了其家中攒个饭局。
“许夫子,看你最近气色倒是好上了不少,也没怎么见你咳嗽了!”青东一进屋子,倒是看到许夫子面色红润,比上次见面好上不少。
一进院子,杂草皆除,檐边积攒的苔藓也消失殆尽,进了堂屋,四角安置炭火炉,暖呼呼的,实在是整洁舒适不少,这番变化恐怕也是郭家小姐所为,实在妥帖。
“哈哈,在那郭府上,日日与笙楠小姐整理书稿,着实是人生一大幸事,就是有一红玉姑娘,唉……”这话说出口倒不是文人风骨了,有了几分埋怨计较,却也添了几分老文人的可爱。
——那不可是,每次红玉姑娘一来,他和笙楠小姐都跟鹌鹑一样,疯狂低头,企图用羽毛护住自己,倒是也有一番师徒本是同屋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这便是你夫郎?”许夫子倒是未见过白纭,问出声来。
“正是。”青东回答道。
“许夫子好!我是顾白纭,多谢夫子对我家夫君的多番照顾了。”白纭也上前去郑重拜了一揖。
“哦哦,原来是你。我前些日子在郭府还看到过你画的三字经,也甚是有趣。我倒是还想同你聊上一番。”许夫子最是不羁于性别,尤其是近日每每被那笙楠小姐所震惊,更是深深认识到小哥女子的才华也是不可估量。
此番也是第一次见白纭,见其身材娇小,双瞳剪水,没有市井驵侩之气,神骨清明,自然也知眼前人不是苟且于日常琐事之人,也是添了一番考量之意。
正闲聊几句时,餐饮也送上门来。醉仙居冬日的饮食甚是贴心,热菜也均配置了暖炉,怕冬日菜凉。等着到了,便点上暖炉底下的炭火,边热便吃。多添几分自在,不怕菜肴冷场。
“你这个牛鼻子,不管谁来,都问上一问学问,难怪有些学生来见你,百般不愿、不少人都到门口了,还在门前百般踟蹰,直到鼓足勇气,把最近看的书想完一遍才敢敲门,我看你也得收敛收敛。”
还未待白纭回复,许夫子倒是先骂了一气,也算是给了白纭台阶下,怕他觉得后面许夫子有了考教的意思,畏畏缩缩,怯场不已——不少跟许夫子读完书的人都害怕的踱步百来回才敢进门,他随性答答便好,不必放心上。
“是的,家里有两小儿,想着趁送去童蒙院之前教上一教,便画起来那三字经,本也只是给家里孩儿所画,没成想,最后竟然也能帮到青东。我这读书也并不多,只不过在村里读了五六年书,简单识了一些字便是了,恐怕也经不住考教。”白纭倒是落落大方,坦然应答。
这些年被青东珍护、疼惜,初时的那份对自己学问的自觉形秽早已如云逝去,也只是空留一番书院读书的羡慕罢了。
“这书读多少倒也无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也只是个书斋中人,脑子都僵化了,不比你们这年轻人有些巧思。跟你也只是讨教一番罢了。我是看你编的那三字经连环画也着实有趣,今日也不问多,单论第一句,你就答答,你是作何感想便是。”许夫子应道。
“哈哈,我看你个牛鼻子没完了,又是这一句。也是,这第一句,才是缘起。”旁边的吴老夫子听到又要提这句话,捋了捋胡须,笑出了声,也不知今日这眼前人又能作何解读。
在场三个人已然三个想法,一人人之性善、一人人之性恶、一人人之性平,倒是不知这第四人站在谁的立场上?还是要另辟蹊径。
白纭日日与孩子作伴,最是了解孩子习性。家里两个孩子,虽说年幼,但性格已然显露。在日日相处中,自有一套与孩子斗智斗勇的生活哲学。
说起来,可能比这在场的三人对孩子了解也更深厚一些,既然带着考教的意思,也怕说错了,倒是惹得两位夫子不快,此时心里升起来些许懊恼——自己不该来,微微抬眼瞥了青东一眼。
感受到求助的目光,青东侧头,桌子下悄悄牵住了手,抬眼看向白纭,也是鼓舞了几句,“白纭虽说没读几年书,但是这日日在家里两个孩子的学业上倒是比我更下功夫,尤其是这半年多,正是孩子开始上学的时候,我日日在书肆,实在没空,做了个甩手掌柜,正好趁这个机会,白纭你随意说说便是。”
白纭稍作思量,抬眸答道:“我看这孩子,生下来便是既有善,又有恶,既有人性,也有兽性。我家那两孩子,从小带着,任他是调皮还是乖巧,哪个没有点带着恶意的小心思,只是要即时规训,勉得酿成大错罢了。古话说,三岁见老,正是要尽早教导一番才是。”
“你说这人天生下来便是有善有恶,那这么看人都不分善恶了吗,只不过有的人恶多一些,有的人善多一些罢了。”许老夫子继续追着问道,做学问的哪个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我看这善恶,要衡量也简单,单单观其行动便是了,如果孩子明明知道那事情是错的,还要去做那便是恶的。如果孩子不知道事情对错,家里人教了改正,便是善的。人活着,也不过是靠着份约束,被约束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有多少人嘴上说着要济世爱民、普度众生,可又有几个人真正想去做了,不过是从大流的伪道德罢了。有人心底晦暗、腌臜,天天想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却也能按得下那恶念,从心所欲不逾矩,也算得上是真道德……”
说着这番话的白纭,全身散发着一份无与伦比的光辉,眼神越说越是坚定,软软的声色也越发灌满了底气——带着一份对两个孩子深沉的爱,带着自己那日夜对孩子孜孜不倦的教导。
一番话毕,其余三人倒是一时无话,看着夫子没应话。暗暗垂下了眸子,悄悄拉了身边人的手,内心暗暗揣测不安,是不是说错话了。
毕竟之后跟着夫子打交道的还是青东,怕给夫君倒是添麻烦了,一双温暖的手覆上,抬眼望去,夫君满眼也是不言而喻的赞佩之意,倒是缓缓松了松绷着的心……
四周的炭火炭劈啪作响,火烧的越来越旺,屋子越来越热。桌前的热菜暖炉青蓝火苗往上蹿着,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屋角杉木高架子上放着的结了绿花的青铜香炉燃着的芳香袅袅,幽兰之馨随着灼烧慢慢散发,枫香、檀香、乳香的味道与满桌的饭香如蚕丝捆成一股,紧紧黏在一起。
两位夫子倒是无一人应道,皆限于思考之中……
过了半响,许夫子拍手称赞道,“说得好!说的对!说的妙!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倒也是一番新气格!我看倒是比我们这些书斋之人看的真、看的好!我们这书斋之人天天坐而论道,哪里又比得过脚踏实地教导一番?”
炉边热的新酒又差不多温了,书童拿来给一人人斟上,看着杯中的满酒,许夫子拿起酒杯,乘着兴致,拉着吴夫子,要敬上白纭一杯,“今日也是从顾白纭公子这边学到见识了,且也敬一杯。”
旁边的白纭怕失了礼节,实在不敢当,慌忙站起来,隔着圆桌,身子前倾,凑上前去,碰了一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坐下。
看他酒喝得急,险些呛到,等白纭坐下,青东连忙给拍了拍背,缓了缓。这酒后劲实在强,不一会,白纭便是红云飞上脸,眼底晕晕然,筷子都拿不稳了。
青东看这般作态,替白纭饶道:“接下来就让学生来喝吧,我家夫郎在家也是甚少饮酒,平日里只是在家轻酌一些自家酿的米酒罢了,倒是也比不上这浔酒的酒劲大,只怕也吃不消了。”
更何况还没几口吃食垫肚子,便上了酒,只怕酒气已然直逼五脏肺腑了。
夫子们看着那夫郎熏熏然,自是也止住接下来要拉着白纭往下聊的心思。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慢慢提及了其他——
“我近些时日也算是在郭府担了个教书先生的名头,把这县令大人的日常也是看的一清二楚,也是越发感到这当官也不容易呀!”许夫子又想起来在郭府的时候,
“我记得那郭大人、郭从道之前不也是你的学生?本来是临安县人士,来我们这边求学。当年一路选拔到殿试也不容易,最后是在浔县做了个父母官,恐怕万事皆也没想象的那般容易,自有一番心酸便是了。”吴夫子说道。
郭从道也算是他们书院最早的一批学生了吧,也不过比他们小上一轮,如今也快到五十了吧,也算是知天命的时候了。
“嗯嗯,我这在他们家后院,日日和家里小姐讨论学问,这从道是着实辛苦,日日和外面的行当打交道打到很晚才回。回来的早没喝多的时候,便来书房和我聊上一会。不过,大部分时间,听下人说,得到了三更天才被那些行当的商贩放回。每每出去饮酒,皆不是为了赏酒之美,反而是带了任务,不喝得酩酊大醉,难为他一番,那些厉害的商家定不会放他走,回来也定是会上吐下泻,极为难受啊!”
说完又补充一番,“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个地方山高水远,皇权难及,都说当官好,我倒是看人在官场,身不由已,年年上面指派了税收的量,哪管你凑不凑的出,只要你最后按数缴上便是,哪管你其他,每每总得腆着脸向那些大行当曲意逢迎,也是难为。可又不得不干,唉!”许夫子惯有自己的行事之道,不愿受束缚,因此也早早从书院退下,看着自己的学生如此身不由己,也是自有一番心疼。
“唉——,还是我们这般好,就蜗居小小屋舍,或是编编书、或是品品茗、或是赏赏花、或是听听曲,自有一番逍遥,何苦去寻那高官俸禄了。”吴夫子又浅酌了一口酒。
酒酣耳热,吴夫子用竹筷敲着青盏打着节拍,轻轻哼起了小曲“踏莎行”,一曲毕,叹道:“好酒、好酒!李家酒肆这浔酒越品越香。好酒配好食,正是享用时。”
……
踏莎行——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踏着芳草或前行、或后退、或徘徊。有人赤脚接地鄙略而又不失天然,有人青鞋布袜贫苦又不失野趣,有人竹杖芒鞋烂漫又不失潇洒,有人珠镶黄履雅贵又不失清气。这些人,婴孩,妇人、失意人、得意人……又从哪里来,又要到何处去呢?
两个夫子,也算是半身子入了棺材的人,早已经没了向上的心思,如那刚刚出生的婴儿,只余一颗返璞归真的心,天真又纯粹。人之余生,已然有了心之所向,得一茅屋避身,有一两知己,品茗赏月,时时畅谈,又何尝不美,此生足矣!
就算、就算,还有一颗想翱翔的心,那又如何?岁月不饶人,还是要放过自己,给自己一个妥协,寻得一个安宁。
青东自然是无法体悟两位夫子的现今的心境。现在谈些以后,还为时尚早,因此也只是陪着两位夫子发发牢骚,时时伺候着身边神思云游不知去了哪的夫郎吃点热菜、填填肚子。
他像那负重前行的骆驼,背上有两个高耸的驼峰,一个蓄藏着对家庭的热爱,如泉水汩汩、四季不歇,日渐高涨。一个酝酿着对命运过往抗争的魄力,如那苦熬梅雨季的太阳,终会拨散云雾、霞光万道、滃染江海……
两个驼峰即是沉甸甸的负担,也何尝不是坚持走下去的动力。满腔热血,前进的道路已然开始,一路前行必然充满艰辛、布满荆棘,黄沙遍天,不得不一步步经历过抗争、鏖战、妥协、让步才寻得内心的平衡,发现那片自由彼岸。
时辰实在不晚了,几人也吃得差不多了。
“两位夫子,时间不早了,我们便先回去了。”青东说道,吴夫子摆摆手,“回吧回吧!你俩离得远,我和这牛鼻子再聊会。”
在书童的搀扶下,给白纭披上斗篷遮挡风寒,背好一路回了家……
回家的路且长且短,背后的人且重且轻。
等着青东伺候好白纭在家里的床上躺好,白纭才从一片混沌中脱离出来,面带赧然,拉着青东的手问道,悄声问道:“我刚刚是不是没答好,给你丢了脸面?”
青东连忙揉了揉头,满眼温柔疼惜之意,理了理夫郎挡住眼睛的俏皮青丝,回道:“怎么会呢?只怕两位夫子觉得我何德何能,能娶得这么好的夫郎,怕我埋没了你罢了。夸你也是有一番见地的人物!”
白纭听到青东这么说,缓缓又闭上了累极了的双眼,放松了四肢,缩回了被窝,静静等着夫君去拧热毛巾给自己擦脸,乖巧极了,嘴里嘀嘀咕咕默念,“没给你丢脸就好!没给你丢脸就好!”
青东今日倒是也感慨于夫郎这一番想法,平日里,两人平平淡淡柴米油盐、缱缱绻绻春花秋月,惯惯是不会有这么书生气的交谈,今日也多亏了许夫子的发问,看到了夫郎的新一面。
越发觉得白纭像那蒙着一层薄薄的霜色雾纱的池园,远看便已觉得是一片仙境,进了园子,凑近看了,更是凑齐了奇葩异卉,只恨不能一时将那园子的争奇斗艳看尽,只能随着时节看那美景依次怒放。
当还惊叹于这个仲春的一团团、一簇簇牡丹如此娉婷婀娜、风情万种想多守着观赏一番时,夜色里,迎着河畔的洁白荼蘼几阵春风便一树如瀑,在月光里吐露着春色,还未来得及描画凑近,翠叶连池的荷花悄然露出了尖尖小角,引来蜻蜓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