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十五,逍遥书院的夫子们也都也休了假。
不过,明年三月便是浔县的乡试,经过了乡试便算是秀才,拥有了参与科举考试的资格,书院里的学生倒是少有回家,挑灯夜战、寒窗苦读。
书院里,学习的氛围也好一些,因此,也鲜有人回家。
十二月十七日中午,青东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赴李乐平的约。
虽说青东去过不少次后巷中乐平兄的住处,每每都是直入书房,倒是一次也未踏入堂屋。此时进入,倒是被这堂屋的朴素清雅震惊到了。
可是虽说看起来朴素,实在是真金白银的朴素,又岂是寻常人家家徒四壁的朴素。
一进屋子,四方都是黑漆柱,上面挂着四盏青花釉里红缠枝纹壁瓶,里面插了些白色金边瑞香,满室芬芳。屋子靠左有一个长榻,左、右、后设了黑漆木栏,高约两尺,竟然还缝制了舒软的赭色暗纹丝绵被子紧紧裹住,可以扶在上面小憩,上面摆了一小方桌,一盘棋局也快至尾声。看来这边是乐平兄平日里偷过闲暇时光的地方。
银钩高挂,将那楮纸作成帐子罩住——帐子上还印了梅花瓣。右边一书案,后方左左右右、高高低低的瘦细柜子上也放着兰花、木雕、精美绣件、洁白玉器,书案上只放着松松散散几本应试书籍,炉鼎里的紫藤香烟袅袅升起。
难怪这乐平兄不爱回家,回家有父亲拘着,自是没得一人居此自在——纸帐避风、地炉送暖、花香萦绕、手不离棋,又有几人能抵得住这份自在妥帖?
“青东兄来了,快来来来,上榻上坐。”
一方小桌,长宽也不过放下一个棋盘。也是三人围着而作,平日里素跟李乐平交好的方志高倒是没来,刚刚娶了乐平的小妹,正是温存的时候。
郑灿倒是日渐和乐平相熟,不足二月,竟然已完全取代了方志高的位置。
不过郑灿少年志高,倒是也不仅仅满足于做兄弟罢了,只是那份少年情愫惯会隐藏,也只能在雪泥鸿爪中逮住一丝,像李乐平那般粗心肠,恐怕要熬到地老天荒才能知晓了吧……
方桌不大,乐平靠左,挨着后面的黑漆木,郑灿靠右,青东坐在榻沿上,看看方桌上的棋盘观摩了一会。
不多时,乐平呼一声旁边立着的书童,“这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看我这把又是输了,快去把温酒吃食取来,我这就把棋盘撤了。”说完便把手边的素烧瓷棋子收了起来,“这郑兄着实厉害,小小年纪便是棋艺精湛,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这几日放了假,李父便喊着乐平回家来住,想着在家里再给请个先生,准备三月份的考试。乐平当然是全然拒绝,只推脱说书院同僚皆在,氛围正浓,回家也怕是会荒芜学业。
“顾兄,你说这举国上下,千万人口,天下有数不尽的读书子弟,可又有多少人能过的了这条路,说是选拔之路,可那最后真正考取了功名、称得上是光宗耀祖的人,哪人不是踩着那些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才往上走的?又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一无所获、倾家荡产?可又因自己多读了些书,天天怀揣着怀才不遇的想法郁郁而终。”
找青东相聚,也是引他为知己的意思。几杯浔酒下肚,便是苦叫连连。
想他前几个月也是极为用功刻苦,连那平日里惯是会看的话本都是连碰都不碰。可是一到年关,便是极为松懈,难以提的上力气来。日日以来,天天瞅着那四书五经揣摩意思,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他看来,那四书五经讲的大道理倒也没有话本传奇来的深。
青东思谅一会,也不好相劝,寻摸着这是乐平兄天天读书读倦了,萌生了退意,也只得打气道,“李兄也不要太把这考试当回事,且一鼓作气再去试试便是,如是不中,以李兄的家世,便是考上一辈子又何妨?”
“我不是觉得考中考不中,而是想着,就算考中了,又有了什么意义呢?侥幸得了一官半职,多受束缚,却也不是我想要的。罢了罢了,此番考试,也是为了满我家老父一番心意。”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酒色微醺,眸中也沾满了醉意。
旁边的郑灿倒是体谅万分,他这些时间日日与乐平相伴,自是知他心之所向、无可排解。
有些人,以读书为乐,能识得书中之趣,也想靠这个来改变命运,奈何家境贫寒、步步艰难,泥水中挣扎着、哭喊着、咆哮着往前走,戴着牛笼、套着牛轭,拖着、扯着、拉着一大家子往前犁,万人里也才有一人侥幸靠近一步天子,这是一种苦。
有些人,锦衣玉食,明明不爱考取功名,却偏偏要裹挟着去考,违背初心,也便又是一种苦。
第一种苦,苦在细碎、苦在日常、苦在吃不饱穿不暖,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满怀坚定,像那缓步前进的蜗牛,过程中,可能彷徨、可能质疑,虽然慢、虽然迟、虽然力量微薄,却还是一步步向前走着,生活有几丝侥幸变好。蚊虻终日经营,不能越阶序,附骥尾则涉千里,贫苦人家借助书籍的鸿翮才能翱翔千里……
可第二种又何尝不苦?苦在压迫,苦在心里,苦在可望不可追,明明心有所向却要被锁在这四书五经之中、郁郁时光。像那急急伸头想要去水槽边饮水的犟驴,偏偏被主人拉着往食槽走,不断说着:吃这个、吃这个,这个才是为你好……
一番酒水下来,青东倒是也悒悒不乐,想到自己考过书院,又岂不是也是挤破了头颅才进去的,这些年来,藏在心底的又岂不是那靠回到过去、重来一回少年时,感叹说道:“这天下人,拢共也不过共三流人。第一类是我这种下九流——农家泥脚出身、小门小户人家,对我们这些人,才是读书无望,想要读书哪个不是银钱才能堆出来,纸墨笔砚哪样不精贵?束脩银钱哪样敢短着?但又有多少穷苦子弟苦苦陷于这个旋涡之中?这个也只能是唯一的出路,不得不追着那可望不可即的登科美梦。”
复一声叹,“再就是像李兄这种中九流,家中也算是颇有资产,可又有奈何?还是逃不过要靠这读书鏖战一场,才算的上家人眼中的有出息,也是逃不离那读书无济,大家互相疯狂卷斗、角逐着那少之又少的名额,最后又能有几人进殿廷对?还不是落得个无济于事的下场。”
“再有,就是那上九流,真正的达官贵人、簪缨之家,出生便是直达权利之巅,对他们的子弟,我想,恐怕便是读书无用了,再不懂四书五经,也能靠着子兄父辈熬得出路。三类人,读书无望、读书无济、读书无用,皆有定数。”语气也颇有一番无奈,语毕,青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话到这,一旁惯是天真烂漫、心思单纯的郑灿一脸正色,挺直腰杆,看着眼前两人,坚定说道:“便有定数,也是事在人为。就算是那上九流人家,你又岂知人家为了保住地位付出多少?只怕也另有一笔心酸帐。”
他倒是瞒着自己家世。不过相处久了,但凡有心自然能觉出,那一份涵养与才华并不是寻常人家所能孕育的。是青东嘴里所说的翰墨诗书的上九流罢了。
语气更是带有一番激昂,从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令人折服的光芒,“再说,一直说读书、读书、读书!难道就只有那圣贤书才是书?我看这各行各业,皆可成书。我这出门在外,发现行行皆学问、处处皆问学。就光松竹馆的那些姑娘们,哪个不是一身学问在身上,素梅馆的妹子们大多有一副好歌喉,琵琶奚琴,云萝杖鼓,无一不通,拓枝舞、剑器舞、朝天舞,无一不晓。兰香馆的妹子们大都会插花点茶,经过她们的巧手,鲜花的七分颜色便也是能十分动人,茶的气质悠然也更胜以往。清竹馆的妹子大都练就一手好字画,也自有一番清高脱俗在身上。凤菊馆的妹子最会调香,在悠然香气中,品茗听雨,低唱浅斟,弄月吟风,自有一番淡雅清逸。这些读书人眼里的旁门左道研究到顶了,又岂不是可以格物致知、洞彻事理?”
听完这席话,青东自是感慨一番,“还是郑灿说的好,何苦拘泥于这读书一道呢?”
乐平不胜酒力,又聊了一会,喝得有些多,熏熏然着,撑不住了,便往身后栏杆倚去,微微合眼。
看着乐平昏昏然要睡去,想着吃着也差不多了,郑灿连忙喊着书童将方桌撤走,让乐平放平身子好好睡去。
青东也起身撤退,郑灿送到门口倒是也没离开,又回去了榻边,细细端详那陷入酣睡的乐平,轻轻将被子拢上。
这人眼睛最是活泼带魅,此时,微微闭上,倒是全然一副纯洁模样。郑灿坐在书案前铺列好纸笔,时不时抬眼端详一下那躺在榻上的睡美人,只恨时光不能停留在此刻。
不过几时,榻上美人便悠悠转醒,小童连忙献上一盏茶,“公子,喝口茶漱漱口吧!”
喝了酒、吃过茶、发过一同牢骚,乐平心里也是痛快了一些。往书案前一看,郑兄还在,更是开心,开口邀道:“来来来!接着下棋,今晚我们兄弟俩抵足而眠,畅聊一番!”
这乐平兄只当郑灿是兄弟,也并不知他是小哥身份。不然,早早便是避嫌一番了。
倒是郑灿,脸上还是一片坦荡荡,满是惺惺相惜、合该如此的意思,心里早已是笑开了花,想到晚上又可以缩在长挑美人怀里偷香窃玉,背地里,右手悄悄掐了一下左手手心——不要太张扬……
且说今日这三流人物;
上九流,骨子里流淌的是诗意,只待时间酿成佳醪……
中九流,纸笔间勾勒的是情怀,如今已然初露头角……
下九流,全身心牵绊的是寒流,借箭草船隐然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