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买的东西都记妥当了吗?”
王大春身边站了个女子,在膀大腰圆的大春衬托下,显得分外秀丽,身材微丰,虽无十分姿色,却也自有一份大方从容,看着也有几分江南的温婉,穿着一身苏梅色荼蘼纹修身襦裙,梳着回心髻,连叉两枝鎏银水仙簪。
——很难想象,这竟然就是天天王大春时时念叨着、怕的很的母老虎。
“记得了、记得了!”王大春憨憨应道,“你放心回娘家吧,保准事情办的妥妥的!”
走出巷子口的大春又把要置办的东西从头想到了尾,嘴里嘟嘟囔囔,手也数了数——新历、桃符、金彩、馈岁盘盒、柿子、橘子……
结果看到了一个卖钗子的手艺人从眼前走过,便被那一只振翅欲飞的镂空鎏金蝴蝶钗子吸住了眼球,眼看着蝴蝶振翅要飞走了,慌忙赶去,“我娘子戴这个肯定好看,买它、买它!”
难怪王大春的夫人要做只母老虎,可不是被逼的吗?
家里这个大春,嫁过来没几个月,就认清了性子——可不就是直肠子的兔子,一头刚吃进来、另一头接着就要出,是啥啥存不住。
今日想着回趟娘家,千叮咛、万嘱咐。不成想,这刚出巷子口,王大春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看着眼前眼花缭乱的桃符集市像极了广阔无边的大草原……
每年十二月中旬的桃符市,可以说是一年中最百花齐放的集市了,各色过年必备物品一应俱全,各家商肆也是各显神通,彩楼欢门,不少店铺每一层屋檐边儿都用木枋扎彩楼,装点着仙人、鸟兽、鲜花的朱红彩画剪纸,或是挂上了描龙画凤的红灯笼,争奇斗艳,或是挂上绸子流苏、葳蕤宝带。远远望去,满城百紫千红、如花似锦。
明是凛凛冬日,却比满山春花盛绽还要色彩妖娆、百香馥馥。
空气中交叠着着各色吃食的香气,流动着店家小二走街货郎的叫卖声。偶有人群爆出一阵喧哗,掰开人群往中间凑去,原是有人在当街表演那“吞剑”,尤其是过了兰溪桥边,清闲格里的县乐楼,寻常日子不常见的皮影戏,排了新戏的戏班子百样聚齐……
青东一家六口便这么凑在人群中,挤挤攘攘,如龟挪动、慢吞吞前行。
等着终于磨磨蹭蹭到了兰溪桥那边。桥本不宽,此时更是人挤人,怕孩子一个不留意,挤丢了,青东蹲下来,让小夏儿骑在脖子上,“搂住了!”
然后把小秋儿也抱了起来,两个人合起来也不到小百来斤,青东倒是轻轻松松。一过桥,看到路边的画糖人,小秋儿便在怀里待不住了,疯狂扭动,嚷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赶快把小秋儿放下来,放他自由,小夏儿在肩膀觉得好极了,坐的高、看得远。偶尔挪动挪动,换换姿势,舒服得很!
小秋儿手里也攒了一笔小铜钱,每次逛集市吃喝都是青东掏钱,倒是没动用过自己攒下来的小金库,不过每次逛集市,都没看到想要的东西,便一笔笔攒了下来,如今也是积攒了二三十个铜板了呢!
来到这集市,肩膀斜挂着一个祖母特意给绣的小花狮布袋,叮呤当啷响着铜钱碰撞的声音,今日看到喜欢的,定要拿下、拿下!
不多时,便看到前面有人在叫喊新鲜物,“卖指南龟、指南龟了!”
指南龟是什么?
小秋儿拉拽着一行人便往那指南龟凑去,正碰到那人讲解,“这可是神仙幻术!且看我摆弄一番,最后这乌龟的头必然指向南。”
说着便推了一下那木雕的乌龟的尾巴,木乌龟便咕噜噜在那竹子钉子的支点上转动了起来,转速越转越慢——,等了一会,停了下来,果然指向南方。周围一阵啧啧称奇。
小秋儿也看的颇为好奇,争着抢着凑上前去,“我也来试试!”
又推了一次乌龟尾巴,大哇一声,“好神奇!”
“看你家孩子这么喜欢,买一个吧,也不贵,二十文铜钱一个。”旁边的小贩抓住机会赶紧推销着,“这可是仙术,神仙指引着往南走呢,可遇不可求。”
向来溺爱的顾母看着自家小秋儿难得这么好奇,便要掏出钱袋子给买一个了,青东趁着孩子不注意,连忙拉住,悄悄示意,“让孩子自己买,他也有这个钱。”
看那小秋儿又是在那抓耳挠腮了好一会,望了望前方,又瞅了瞅来时的路,回了回头看了几个大人。
一瞅着他回头,四个大人挺有默契的抬头望天、低头望地、左边望鸟、右边望景,就是不看他。
踮着脚,又看了几眼桌子上的指南龟,终于下定决心了,抬头说道:“叔叔,麻烦给我来一个吧!”
——声音不大,却带着壮士断腕的豪气、万夫当关的锐气!可不是嘛,攒了大半年,最后就是买了只小乌龟儿,可又实在惊奇,按捺不住心思,回头看看姆父父亲,妄想有人掏腰包,倒是没人搭理他。
看着小秋儿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往外取,小贩眉开眼笑,小乌龟到手,小秋儿的钱袋子立竿见影的轻了一多半。
再往后的路上,小秋儿逛着倒也没了心思,就算看到想买的也没钱买了,还看啥呢?
没了这个闹腾的小秋儿拽拽这边、揪揪那边,一行人倒是加快了步伐,回去的路上特意走了偏狭的小巷子,午饭前便把东西都带回了家。
“这集市热闹是热闹,这赶一次集,怎么比我绣一天还要腰酸背痛呢!年轻的时候走一天,回家照样做事,这年龄上来了还真得服老。”
一到家,顾母松了口气,喝了几口热水,终于缓了过来。
再看那大包小箱拎回来,肩上坐着一个娃、怀里抱着一个娃的青东,跟个没事人一样,更是一番感慨——有些活还真得让年轻人干!
“爹、娘,你们俩休息会,我和白纭整理整理就行,今年过年东西也都买的差不离了,在剩下一些瓜果时蔬,我们等着临近,再买些便是了。!”
说着,两人便把一样样东西都拿了出来,一年也就盼着这么个大集市买些年货,自然是周全周到。
大包小包一样样各有不同,两人分工,一人收拾些吃食,一人收拾些杂物,不过一盏茶功夫倒也收拾妥当了。
顾父和青东把做饭的活接过,让白纭和顾母两人赶快去忙活刺绣,年后就要交差了,这两个绣工晚上点着灯也在赶工,大白天这么明,自然是不舍的浪费。
顾青东把顾母和白纭两人往书房推,“你俩就不用担心吃啥了,我和爹弄得妥妥的,赶快去弄你俩的绣吧,这些天你俩日夜赶工也太辛苦了!”
“好好好,对啦,待会把咱之前埋的桂花蜜挖出来,时候也差不多了。”白纭同顾母边往书房走边嘱托着。
“小夏儿,你要去书房干嘛?留着帮爹爹忙呗?”看着小夏儿紧紧黏着、凑着白纭,青东连忙止住,想着偷个懒,多个剥蒜崽,也怕他在屋子里打扰白纭和顾母两人。
“我想去练字!”小夏儿说道,手臂微微扬起,柔嫩小巧的手做了个握笔的动作。
“你就别管小夏儿了,小夏儿在那陪着我们才好呢,你把那小秋儿看好,别让他进书房胡闹便是了。”顾母说着。
小秋儿还不想进书房呢!
他呀,自从集市上回来,便一直在院子里,琢磨那乌龟呢。
看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也怪让人想逗逗的,偶尔听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百忙之中抬头瞥了一眼,发现不是喊他吃饭,又低头琢磨起来。
估摸着,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把那乌龟大卸八块了,拿了把小锉刀已经磨刀霍霍向龟壳了……
吃完晚饭后,顾母又要跟着白纭一起回书房继续绣,白纭连忙推脱,“娘,晚上你就别绣了,今天又走了一上午,下午又绣了一下午,实在是太辛苦啦,怕你受不住,晚上我便自己绣会便是了。左右工期也来的及,不用这么着急了。”
“好吧好吧,那你们小两口也早点休息,我今天走了一天确实有些累了。”
回到书房,点起了烛灯。
现下青东也算是从打工人变成掌柜的,每日月钱自然是水涨船高,晚上也舍得花钱买烛灯照明了。点了两盏烛灯,屋子里便亮堂堂的了,两人一人作绣,一人看些游记,倒是也乐得自在。
靠近熏黄的烛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被照亮着,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流动、飞舞……
“唉,幸亏当时把孩子送进童蒙馆,这钱确实花得值当。”
一向勤俭节约的白纭竟然说出这番话,顾青东也有点略略诧异,“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教孩子?识字的滋味呀,天天做个甩手掌柜的。小夏儿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性子静也能耐得住。但小秋儿那调皮捣蛋的样子,能学好也不好好学,送进书院也算是省了我一桩事。我算是明白了,当夫子也不容易呀!”白纭微微叹道,带着一番抱怨。
想当初,白纭在家里教这两个孩子习三字经的时候,也硬是被气到发过几次脾气。
谁能想到自己家的孩子这么笨、这么轴呢?
三岁以前,白纭天天还拿小秋儿当个小神童呢,童言童语乖巧的很,还怕自家两人教不好伤仲永了,结果,一准备上学了,开始教字了,倒是打破了他这个幻想——
啥神童啊,唉!纯纯痴心妄想!
教一遍还教不会,非得拎着耳朵教个五六十遍。前一天刚刚讲过的,第二天又全部丢到京都景龙门了,又得紧着赶着重走一遍,废了牛鼻子劲。得嘞,第三天还得把人家从景龙门再驮回来,被人偷家了。
这夫子也实在不好当呀,首先得有一个好脾气才行。不过就算有个好脾气,说不定哪天也被气得跑跳如雷,白纭不就是这么个例子吗?
白纭,对孩子日常生活自然是无比疼爱,可是一提到孩子的学业上,便从那柔弱可爱、让人想亲想抱想黏着的小猫变成了一只无比凶猛、獠牙外漏、满是杀气的白斑大虎:
有一次啊,青东回来的早,一进院子,便看到书房的门大开着,白纭拿着鸡毛掸子站在两个孩子后边,仅瞥了一眼,一股子煞气直冲脑门,害他都以为进错家门了,又后退几步,踏出院子门。
确认了一番,没进错家门啊,给自己鼓了一会气,重新进的家门——从小到大认识白纭多少年了,没见过白纭这个脸色,实在不敢铁着头皮往上嬉皮笑脸。
心里嘀嘀咕咕:小子有祸可不能灾及老子,跟我没关系哈,当我不存在、不存在。
也不管那俩娃从书房投来的幽怨的眼神,慌慌忙忙拿起了院子里灶台上的炊竹,咦,好久没注意,这灶台边怎么有点脏,我得扫扫,干净点!
如果有人问青东夫夫和谐之道,那这第一条就是,夫郎生气的时候,眼里得有活啊——窗檐边有灰可不得擦擦,马桶有点脏了可不得忍着臭刷刷,院子杂草长得高了可不得拔拔,天天夫郎念叨着小半年没清理清理的屋檐细看一下,鸟屎确实是有点多了,不行不行,我得去隔壁杨婶子家借借木梯,孩儿们,为父先溜了,就当我没回来,出去避避风头……
……
“我看你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就因为是自己孩子,才这么上心。”顾青东笑了笑说,“这两天,他俩是又在家惹你生气了吗?”
“我这不是寻思他们童蒙馆也放假了吗?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再带孩子们练练字,把之前跟着夫子学的巩固巩固,这可倒好,那小秋儿一问他学了啥,是一问三不知,可是把我气惨了。”
想想前两天在书房,让两个孩子在书案前写字,眼瞅着小秋儿画出来的鬼画符,自己的气血就要往脸上涌,又叹气一声,“我算是发现了,有些事还是找专业的人做才好。”
“我看你也别恼,孩子的事自有他的道,你现下硬逼也没得办法,反正我俩多打拼打拼,倒不愁他俩以后没出路,实在想让他俩读书,考不上书院,我俩给他俩请个夫子进家里来也行。”青东说道。
继续开解着白纭教孩子读书积攒的郁愤,“咱也不求孩子们能走得过那独木桥,这一步步——过了三月份的乡试成了秀才,就得想着过八月份的省试成举人,最后还有春日的殿试,经过层层关卡的又有多少人,就算能过,你看最后又多少人也落得个怀才不遇、无疾而终。能识得一些字、认得一番道理便是了,也不要过分苛求。”
“唉——!我是发现了,我宁愿多干些针线活,也不愿再教那小秋儿了,再教没病都要给我气出病来了。”改天得去回春堂买点丹栀逍遥丸吃吃,气得自己心肝脾肺都要挪位了!
“好好好!以后我也多费心一些。”顾青东也深知,自从来到城里,自己除了接接孩子上下学,实在是没怎么花心力,白纭这般,还不是他少做了不少。
“对啦,这临近年关了,我寻思着得找哪天再去拜见一下许夫子、吴夫子,到时候还得也提前备些礼,今天倒是全顾着咱自己家了,这两天还得赶着再去商铺添上一些!”
……
杀猪巷的顾青东家一片漆黑,如黑绸的夜幕挑弄着只有风声的静谧,包围着这个小院。可当往浔县中心看去,尤其是那中心商肆格,兰溪桥附近,还是同白天一般的热闹景象,灯火通明,人群熙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