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正趁着青东要去休息的时候,那沦落为乞丐的跛子过来了,拄着一根随意捡的木棍,半走、半跪、半爬,身上的沾染各种痕迹的一缕缕衣与地面彼此摩擦,一路逶迤前来,脱落了一地的布屑、茅草屑、灰土。
同路的人看到这个不似人样、臭气熏天的乞丐在路中乱爬,皆是快快掩鼻而过。
看到他来,顾青东却是松了口气,看样子这人还是能听懂话,能找过来便是也识得路,意识也清醒的很。“小谷,这个人之后就在店里做烧火差事,我带着先去后堂收拾干净,再去给他找件新的衣服来穿。你去万物格那边看看,附近有没有剃头匠叫喊,在的话也喊过来给这人收拾一下!”
说完直接弯下腰来,连忙扶着这人往后堂柴火房后的小侧屋走。以后这跛子在柴火房住下了,有了个木屋避寒挡雨,烧着柴火,也算是在书肆谋了个营生、安了家。
想着他这也没衣裳穿,便去了二楼之前朱庆成的房间,找了件稍稍厚些的衣裳,虽说跛子穿着肥大很多,但一上身倒是暖和好多。
这朱庆成也实在是浪费,也不知道现在到了哪,这衣服怎么说也是丝绵做的,摸起来也鼓鼓囊囊,就算是穿得实在有些旧了,拿到当铺卖了也能换个四五十来文铜钱,这说留这便留这了。
自己一个冬天也不过两件厚衣,之前收集的村子里缂丝场用茧子的下脚料做的丝绵,填充到夹衣中去,这丝绵本就贵重,也就他们村子里是产蚕织丝的,一年年积攒下来,或是凑些用过的旧丝绵,也能凑几件厚衣裳过冬。
看那游记上说,旅人有一次到了稍北方一个以务农为生的村子里,本想进门讨点热水喝,却见到一家子也不顾男女之别都躺在一个被窝里,心里还嫌弃这一家子不识伦理,细细问来才知道这家子为了供应家中孩子上学,节俭到了骨子里,能不买便不买,能不用便不用,越往北走,更是添了几分冷冽,全家勉勉强强也就凑一件冬衣,一个人出来披着衣服,其他人就待在屋子里,躺在被窝里取暖了,幸好冬天地里也没啥活,在屋子里烧些柴火便暖和了。
听完这,那游记先生也实在是心酸不已,留了些银钱供他们去买件冬衣。可事后想想,却又懊恼,不如买些东西送来,不然——也只怕那户人家也只是把那银钱攒了起来,留给儿子读书罢了!
也难怪有经验的店家小二都惯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只看衣着便也能看清楚此人财力,对于那些看起来就买不起东西的人多招呼几句又有何用?
衣服富贵人家冬日就穿些绫罗绸缎,锦帽貂裘,用丝绵御寒,也都是用那第一等的茧子做成的。像稍差些的人家也只能穿些厚麻衣,但直接用乱麻填充的缊袍不挡风寒,只能积攒些银钱买些最最次等的丝绵,或是直接去买些二手冬衣。实在日子过不下去,也只能乱麻草絮取暖了……
摸着朱庆成那尚还柔软的,确惨遭扔弃的冬衣,顾青东也是喟然而叹——富贵人家衮衣绣裳,时常比美,穷苦人家衣不遮体,只求过冬。
……
天冷了,这许夫子,一日日下来,编书是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得已,家里书童来书肆找了青东,“也请公子前去劝劝我家里的夫子吧,这些天这一忙起来便没完没了,总怕自己时日不多,完不成这书,把这书拿的比他命还重要。”
青东还未进门,便远远地听着如那鼓风箱一般、抽抽搭搭的咳嗽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大,恨不得下一声便要咳嗽着过去了。
等着走进了书房,整个人也都被药味包围住了,只见许夫子一手拿着块布裹住咳出来的黏液,还沾有红血丝,一手还在那看着那青东遣人送过来的信笺。整个人更是比起之前更是消瘦一番,脸上都没了正常血色,像黄麻纸一般,泛着黄夹着未搅和开的草茎,仿佛熬不过这个寒冬。
也不好空手过来,趁来的路上,青东特意绕了趟远路,多买了些木炭、吃食一类,一进屋,看到许夫子这个情形,顿时也极为难受,也甚是心疼。
只是也知道,这许夫子如此编这个书最多只有半分为了他家书肆,其余九分半更是为了他自己罢了——人生得一兴事便当竭力圆满。
可这许夫子现在是拿命编书,外人看来又何必如此,青东今日是不得不劝上一番了,劝道:“夫子,你这样不能长久呀,我看看能否再雇个人帮你一把可好,你也省些事,先安稳过完这个寒冬吧!”
那许老夫子被气得咳嗽的更厉害了,“我的书怎么能让其他人插手,看他们那些样子,只怕弄坏了我前面一番心血。”
青东又是苦劝,许夫子犟得像头驴,硬是说自己来就行,青东也只能无奈的回头看看书童,又劝了一会便被赶了出来。
书童看青东劝也无果,送到门口,悄悄拉住青东的衣袖,低声说道:“公子可认得那南木先生,想是如果能把那南木先生找来,先生肯定是乐意的。每次有那南木先生的信笺,夫子总是会挑出来,收好另放一处,天天嘟囔着说些知音难觅。”
青东听到这,倒是放在了心上。只是每天来来往往加上驿站送来的各种信笺实在过多,一时之间,想要找到这南木先生怕是难上加难,“好,多谢告知,我回去也想个法子尽快联系上南木先生。”
回书肆的路上,青东苦苦思询,想着这找个人守在门口一直盯着每个前来寄信的人问问是不是南木先生也不现实。
却见那日郭大人家里的丫鬟红玉身轻如燕、举步如飞,从眼前匆匆而过,瞬时便来了主意。
不如便登报约见一番,南木先生肯定也是定期追着这黎报,这个法子倒是妙,想其他法子不如用好这黎报。
有了想法,马上就行动!下一版的黎报,最在说文解字的部分,加了一行字:但求一见南木先生,共解天下文字精微。
售卖的第二天,便有人找了上门。这人确也是大熟人——
正是那红玉,言行举止还是一味的乖张利落,一进门便朝着正在那忙活的小谷呵道,“喂,跑堂的,听说你们家书肆在找那南木先生?缘由为何?”
小谷也知青东这两日正在找那南木先生,连忙去后堂,把那忙着和工匠研究纸浆薄厚的青东喊来。
青东听到这,急急往前堂赶,一看便认出来那可不是郭大人家里的丫鬟吗?心里不禁想着,难道这南木大人便是那郭大人?
细想也是,能让许夫子引为知音的那必然是学富五车,有一番学问道理在身上的。那这事可就不好办了。谁不知这每到年关郭大人甚是忙碌,忙着和些不上税的大行当打交道,想让他也帮忙编纂却是难上加难啊,暗暗叹了一口气。罢了,先听听这小姑娘怎么说。
“红玉小姐好,正是我们这正在找南木先生,且说也不巧,这忙于编书的许夫子最近为了编这书是废寝忘食、呕心沥血,身体实在是受不住了,小生便想找南木先生,不知能否合作编些一番,也算帮着老夫子一把。”
“哪位老夫子?”
“是之前在逍遥书院里教书的许叔重,许老夫子。”
“知晓了。”说完,那丫鬟便摆摆手走了,也不多言几句。倒是空留在那站着的顾青东啼笑皆非,傻傻地愣在了那儿。
谁知,下午,那红玉又找上门来,撂下一句话,“明日午时,醉仙居二楼花仙阁。我家主子与你家掌柜的约谈。”说完,便如飞雁略过溪边,只低头撩下一片雨霁水波,便振翅飞去。
留下青东一众人等心湖波荡,这既然有约见,必然还是有希望,众人又一起琢磨了一番话术,怎么同那郭大人打交道。
许夫子之前编好的书,青东这早早便收了过来,让吴明同着一众雕版师傅先干了起来,毕竟卷帙浩繁,到时候再一本本印刷怕是也来不及。而且,自从那日看到许老夫子的这书,便是被这书深深一惊,想着以后能多刊印几册,供天下有心人赏读也是门兴事,便有心去让吴明早早便将之前的雕版刻好,现在已然刻好了前面的十卷,也刊印了几册出来,十本书摞起来竟然有三尺高,立在一起都比家里两孩子都高一截。
青东喊来小谷,“明日你和我一同前去,你到时候背着个竹筐,全拿也未免太重,你到时候从前往后取前五卷塞里面便是了,到时候也让那先生看看。”
如此想着,便到了第二天。青东和小谷早早的便到了那花仙阁候着。青东特意穿着之前给绣的绸衫,小谷穿着粗布缊袍背着竹筐,倒像是贵家公子带着书童前来。
到了阁间,屋子里也着实热的很,四处都点着暖炉,捂得热腾腾的,怕青东冷,白纭在夹袄里鼓鼓囊囊塞了不少丝绵,甚是保暖。青东稍微开了下窗透了点凉气进来。
又是等了一会,便听到了门口急促的脚步声,刚听到,门便吱呀响了起来,红玉推门而入,看到人来了,顾青东和小谷便站了起来。
红玉打量了屋子一眼,便让过身来,让身后的人先进来。
“小姐先别脱这斗篷,我看那窗户没关严实呢,我先去把窗户关了。”等着红玉急匆匆去把窗户缝掩实了,才伺候小姐将那秋香色绉纱粉红边小狐皮斗篷脱了下了下来。
这眼前人那玲珑婀娜的身姿才应入眼帘。
梳着百合髻,插了一只累金翠玉镂雕双雁流苏钗子,挂着两只金嵌淡粉珍珠耳环,穿了一身揉蓝衫子杏黄裙,外面披着一件镶淡青色边的月牙白色褙子,衣襟位置用些银线细细勾勒了些云月。只见那小姐身材匀称、肤若凝脂、月眉星眼、顾盼身飞,更有一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派萦绕。
尤其是旁边的红玉不拘一格、大大咧咧,一副平日里惯是舞枪弄棒的架势,两相对比下,更是衬得旁边的郭小姐越发文静娴舒,蕙质兰心了。
直直把那小谷给看呆了,想他平时也在迎春院干些杂活,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姑娘没见过,结果今日见了这郭大人的女儿,竟是把之前所有见过的女子都衬成了泥石。心里暗暗想着,之前的姑娘再美,也是出自泥土之中,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呢?哪比得上这般人物,日日像是吃着花露长大般的,心思清透,如玉如雪。
“顾公子好,我便是那南木先生。”眼前女子开门见山说道,款款坐下,姿态极雅,头上的串珠流苏也仅仅是微微颤动。
旁边的红玉倒是站在一边,悉心侍候着,唯恐自家姑娘渴了饿了。
顾青东见到那料想中的南木先生没想到不是郭大人,而是那待字闺中的小姐,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也都派不上了用场,纵有千言万语,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看眼前两人还都傻傻立着,旁边的红玉倒是乐了,嘻嘻取笑道:“小姐,快看这两个呆头鹅,都不会说话了。”
那小姐也只是微微一愣,仪态大方,抬了抬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座位,“顾公子也请坐。”平日里小谷和青东关系好极了,倒是没有那主仆之分,可在外面,小谷这会倒是也不敢坐了,也学红玉,侍在身后,低着头,偶尔抬头,悄悄瞥一眼那小姐。
每每都被那红玉抓住,狠狠瞪了几眼。
——哼!哪来的穷小子,也敢肖想我家小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顾青东连忙让小谷把竹筐里的书拿了出来,递到桌前,“郭小姐,这是目前也已经编好的《解字之言》,也请小姐过目,今日请小姐前来,也是有一番不请。”
“称呼我笙楠便好,顾公子但说无妨。”那小姐语带亲近地说着,边说边拿起一本眼前的书卷翻阅开来,心里的震惊倒也不小于青东初看之时。看这眼前厚厚几册,也不知那位老先生写了多久了,看那黎报写那解字也是觉得有趣也找了一些,没想到确是一发不可收,也算是拾到了其中的乐趣。
“笙楠小姐好!也实在是冒昧了,找小姐前来也是有个不情之请。且听我这慢慢说来,这说文解字的书是由那许叔重老先生所编,前面八卷共是耗时了许多年,只不过我家书肆倒是急需这本书救下,才想了这法子,动员大家一起编写,没想到倒是发现了这么多同道中人,许老夫子也不过用了几月便又是编完了两卷,可现下入冬,年龄大了,老先生实在气血虚弱,小生也实在是担忧起身体,便想起这南木先生。”
“小姐您的信笺每每一送来,许老夫子定会好好珍重保护,也将您引为知音,不知您是否可愿接协助者许老夫子。”
那小姐虽说仍在细细品读手里那卷的字,眼里不断绽放着光彩,仿佛全然沉浸其中,倒是也听进去了顾青东的话,“嗯,这许老先生我也是知道的,曾经是我父亲的夫子,接下这活倒也无妨,也是打发些闲暇时间罢了,只是才疏学浅,恐怕不如先生这般耐心细致。”
“怎会,许老夫子最是敬佩小姐的才气,莫要太过自谦。能得小姐协助,想必许老夫子也会极为开心,要是有机会他倒是早便想见那南木先生了。”
“好,我先想想,也请把这几本书放在我这儿吧,日后我自会去亲自拜访一下许老夫子,如得行了,我后续会让红玉去支会一声。”
“多谢小姐!”
浅浅酌了几口茶水,顾青东便道别撤退,总归是未出阁的小姐,也不好一个屋子里多待,怕污了小姐的名声。
小谷紧随其后,将这花仙阁的轻轻掩上,也浅浅掩掉了这一时的兴起。他如今也只不过是书肆跑堂的,能填饱肚子便已是最大的期许,这小姐如那轮皎洁明月,可望不可即罢了。
——多少段情缘起也不过是一时的见色起意,但更重要的是之后是否有不顾一切的赴向。
等着两人都走了,红玉悄悄掀开一条门缝,看到两人走远了,便凑到了小姐的身边,撇撇嘴,把那主仆之分抛在一边,带着几分怨言说道:“小姐,你怎么想的呀?接这劳什子活干啥?”
她倒是也知道自家小姐自小便不爱女红,爱看些书,什么书都爱看。但是这一日日看书,多伤眼睛,尤其是自从开始搞那说文解字以来,更是不得了,说也说不得、劝也劝不得。
“无妨,我之前便听说这许老夫子的名声,早年间听说许老夫子从书院退下了,父亲也想请他来家里,指导我和弟弟一番。听说许老夫子日里也过得清贫。此番算是送上门来一个由头,可把他请来家里,贴心照顾一番。我俩也可以好好商讨一下,以文会友一番罢了!”笙楠小姐也是心思细腻,不光有一番才情、也识得事理,运作事情周全。
“这几日便去递一张帖子,让父亲亲自去请便是了。”
且说这郭大人也是个大妙人,爱惜女儿,平日里对女儿有求必应,之前因为自家娘子硬是要女儿学女红,硬气了一回大吵了一架,闹得全城笑话。此后更是不拘着女儿,知道女儿酷爱读书,一是书院不收女子,二是又想到书院里都是些腌臜男子,哪配和自家女儿同堂学习,便仔细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书。
“那好吧,我待会再去回春堂给姑娘带些拨清雾,累了便滴上几滴养养眼睛。”红玉也知道眼前人也劝不住,只得说道。
“你快来坐下吧,许久也没来过醉仙居了,多给你点些你爱吃的。”小姐拉着旁边的红玉紧紧挨着坐下,红玉自幼便来了府里,两人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自是也都把彼此放在心上。
且说是:小姐丫鬟迥不同,一轮皓月一劲风。别看此时别天壤,时移世易换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