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顾青东语气激昂,眼中带着光火,好像去那临安县观到那钱塘江大潮般——满眼海涛。
“你是不知,我这今日本来以为是去见郭大人,早早便在心里反复掂量好,要怎么跟那郭大人讲,却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他家小姐,我当时啊,直接愣在了那边好一会,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谁能想到,一个如此有才有心之人竟然是个妙龄女子呢。再说,这女子看着年龄倒是不大,长相倒是极美,比起那长相来,更是有一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采在,尤其是在旁边的丫鬟衬托下,更是显得文静娴淑,真是个奇女子!”
“是嘛?长相美在哪?”
白纭听到这一番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的话,杏眼微斜,打量了青东一眼,语调略平,细细品来倒是有一番拈酸吃醋的意思在,像那无波无澜的水面,不动声色酝酿着。
“啊,这,我可没认真看,我当时正在想要怎么说呢,再说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我一个良家少男盯着人家细细打量看做啥。”青东甚是机灵,瞬时警铃大作,立马换了口吻。
“说她奇女子也不过是与我心里想的相差过大罢了,能让许老夫子引为知己,定然也是自有一番才气罢了,她说回去考量一番,要不要接下这个编书的活,我这心里还打鼓呢?说起来,身上还担着一家书肆,这便是天大的责任,万一这书没编好,到时候一大群工匠说不好,又得重新找活干,那也实在是我的大大罪过了。”
“再说,你对你家夫君还没数吗?除了你,谁能看得上我?”青东在那又过分嬉皮笑脸了,插科打诨,又不知把话题拐到哪个天南海北去了……
……
郭大人实在是个行动派,听着小女儿的请求,百忙之中,也是连连支着轿子,去将那许夫子请来了府上。
许夫子看到旧时的学生,本是千百般不情愿,一听说是南木先生有请,倒是换了个面容,自己喊着书童,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把些要用的书装了一箱又一箱,拄着木拐便抢着要往外走,郭大人一旁连忙搀扶上轿。
府上也专门给许夫子腾了间屋子,四处安置好暖炉,比在蹴鞠场旁的屋舍舒适温暖了很多。
白日里,便担着个教书夫子的名头,和笙楠小姐一起逐字逐句、雕琢用语,晚上也受了那带些刁蛮的红玉的辖制,被赶着早早回房休息,一日日下来,身体竟是彻底好转下来,咳嗽声越来越小,从冬日的压制下解脱出来,精神一日好似一日。
是夜。
数盏烛灯将一间摆满书柜书籍的房子照的灯火通明,恍若白日,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但外面天色黑黢黢的,听着打更人的声音,原来已然二更天了。
“你们两个人不准再看了,回去睡觉!”看着两个人还在书案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红玉喊了一声。
只是说是没用的,好在红玉力气也大,先是像是拎着小鸡一样,挟着小姐回了房,伺候着洗漱,硬是按进了被褥里,掖好被角,滴了几滴拨清雾,嘱咐了几句,吹灭了床边的烛灯。
然后又拎起另一只,不过是同许夫子的瘦弱书童一起,先硬是逼着喝完一碗补药助眠,才送回房间……
各处投来的说文解字的信笺子,等书肆这边分类整理好,小谷也总是抢着要求要送到郭府,跳着脚喊着,“我来、我来!”
几天去一次,倒是也日渐和小姐熟络了起来。
一日,去送那信笺,看着小姐在那望着窗外院子的绽雪梅枝,眉头紧凑,不禁凑上前去,腆着脸问道:“郭小姐是作何这般忧愁?”
笙楠也只是苦笑几声,哀叹道:“我这正好整理到酒这个字,突然就想到我阿父,这每日出去应酬征税、吃酒,每每回来也总是呕吐不已,可是又不得不喝,我既是无奈心酸,也是无可奈何。”
小谷听完后,也只能说一声小姐切不可忧心过重。
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里,想着要是以后也能帮这此等美丽的人抚平哀愁,那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回到书肆的小谷更是努力看书,平日里跟着顾青东、顾宏朗两人也学了不少字,也算是开阔了一番眼界。
他自从识字以来,倒也不爱诗词歌赋、也不爱看传奇话本,独独对些讲究经商之道的书爱不释手。《货殖列传》、《商贾便览》、《陶朱公生意经》、《贸易赋》本本都是讲赚钱之道,他倒是颇受启发,只恨自己时间不够,之前荒废了太多,一本本拾起确也不易。
不过,也正是生活的种种苦难,让他懂得了这书中的真理。行知行知,先行后知。知行知行,先知后行。各有一番道理。在日日读书中,谷雨果如谷雨之名——读书如旱地久逢甘霖,浮萍始长渐增学识、鸣鸠拂羽初通道理、戴胜落桑口吐新奇、万物华发自成气质……
顾青东和工匠们还在后堂,不厌其烦地测试着楮树纸浆的薄厚度,自从看了那游记,记载了可以用楮树做纸,他倒是大为震动。
浔县周边,楮树极为常见,春天开的花是鲜美的野菜,还可以入药,冬天还可以砍来烧火,倒也不知竟然可以造纸,只不过,这楮树皮倒是极其坚韧,而且不吸水,实在是难以把它变得像那黄麻纸一样变得容易写字,倒是也确实如那游记所受,坚韧异常,拉扯不开。
只是浔县算是个富硕县城,恐怕没人愿意买这般质量的纸,和伙计们琢磨了一番,倒是放在一边,不再实验了。
拿着这几张勉强弄好的厚厚的楮树皮纸回了家,想着拿来垫垫桌子,冬天家里经常吃暖炉,炭火星子容易烫到桌子,这样稍微一垫,也勉得把桌子弄脏了。
一回屋里随手放到堂屋的的橱柜上,小秋儿便过来闹着让他帮忙锯根木头……
几日后,顾母做午饭时,才发现了散落橱柜右边底下的那几张藤黄色纸,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灰,喊来白纭,“你看这是什么?估计是青东带回来的?他可跟你细说用途?”
白纭也摸了摸那纸,咂摸道,“他也没跟我说起过,想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看着大小像纸,可是他又没放到书房里去呀?”
“我看这倒也不像是纸,摸起来倒是是硬挺的布料子呢,你拉拉看,是不是这样?这颜色倒是丑的均匀,也就他爹不嫌弃,肯定是给他爹带的。估计是想着他爹天天在外面酒肆搬酒天天发大汗也怪累,还容易受冻的,给买了几块散布,想着再添件御寒衣服,我估摸着这布料倒是保暖的很?”顾母使劲拉扯了一番说道,“这两天我抽空便拿来给他缝缝好,也到年底了,天气倒是越发冷了,看这几张正好能缝好一件呢。”
白纭自然同意,“娘,要不,今天你便来给爹缝这衣服吧,也别抽空了,也算是歇歇眼睛,天天对着那些细股丝线倒是也难受的紧,这样爹明日便可以换上了,他天天在外面搬东西,一出汗又容易着凉,天气又湿,回来还得赶快烤火给他烘干,再加一件倒是能换的穿。”
“行,我今天就看看先给他裁一件。”裁衣也快,等到顾父回来了,这衣服竟然也快完成了。顾父做些体力活,倒也不需要穿些绣花锦绣,保暖结实便行了,顾母仔仔细细的匝了好几道线,以免漏风。
“老顾啊,今日给你裁了件新衣,你快穿来试试看。”一看顾父回来了,顾母连忙从书房出来,将那件新裁好的衣服拿出来,到了西屋换上。
顾父一天天也是在外面主要干些掘酒搬酒的体力活,忙的时候不觉得冷,甚至还觉得热,汗流浃背,一路走回来。
不出力了,汗液倒是将衣服黏在了身上,腋下穿风,浸得难受,回家想着连忙把衣服换下,放火盆旁边烘干,等着明天再穿。
看到顾母递过件新衣,连忙拿块布将身上的汗渍再擦擦干,然后才穿上,“这衣服看着倒是结实,就是看着怎么这么像树皮啊,”穿上后,踏出房门在寒风中感受了一会,嘀咕道,“还怪防风的,也厚实,从哪买的这布料子?”
“青东带回来的,随意放在了橱柜边上,也不知道几天了,亏得我发现了,不然现下地上潮湿呢,早就浸湿了。正好今天赶快寻了空给你纳了身新衣裳,看你穿的也挺合身。”
今日青东回来的倒是晚,硬是等着最新版的黎报出来后,才往家走。这几日童蒙院倒是也放了假,也不用他忙着接送孩子了。
等着回了家,一家人才准备吃饭,幸好今天吃的暖炉——顾母做了拿手的菌菇汤打底,准备了些白菜、肉片、豆腐、猪杂,涮着吃。
不然要知道要等他这么久,菜早就凉透气了。看到他回来,白纭连忙把暖炉下的炭火引着,不一会,锅子便咕咚咕咚起来。
等着青东洗好手,做到堂屋的长桌旁,自己也调了个味重的料汁,才突然想起来,“我之前不是带回来一些楮树皮纸吗?正好垫在这暖炉底下,勉的弄脏桌子。”
“什么楮树皮纸?”顾母疑问道。
“我前几日拿回来的,随意放在橱柜上了,”顾青东抬眼向桌前的橱柜看了看,上一层除了绽放的山茶花别无他物,挠了挠头——难道我记错地方了,这几天也是忙,或者忘记拿回来了?
“什么样子,我可没见到,只见到你带会了几条大小工整的碎布散到了橱柜脚,我便给你爹做了件衣裳。”顾母也想了想,今日收拾屋子的时候,可是除了那布啥都没看到,奇了怪了,东西还能张腿飞走了不成。
“啥布?我可没带回过布料,”青东停下了手里往暖炉里夹菜的动作,抬眼问道。
“老顾,你去把那件衣裳拿来。”顾父坐着靠近西屋门口的位置,听到顾母的使唤,立马起身去把那件衣服拿了出来。
看到那拿出来的衣服,顾青东也是颇为惊奇,连忙起身走到顾父身边,托起那件略微厚重的衣服,眼中如有风暴酝酿,噤了好一会,才笑道:“啊!这、这、这就是,我拿回来准备垫桌子的纸。”
顾母自是哭笑不得,“我还以为是拿回来的布呢,接着给你爹裁了身衣裳,不过你爹试了试,倒是也怪暖和的,比寻常麻衣可好着嘞。”
摸着眼前结实的衣裳,青东陷入了沉思,心里算了一笔账,这楮树皮纸造衣的成本可比丝绵、布料少太多了,甚至都比日常制麻纸也低。而且这原料也极为易得,各地都是大片的楮树,算下来比那麻草纸还算便宜呢!
这楮树皮既然可以制作成衣服,便更是可以做成被子一类御寒之物,那冬日保暖的成本岂不是大大降低。他们家倒是也还算是有些银钱,倒也不缺。对于那些囊中羞涩的人家来说,岂不是一桩美事?
“想什么呢?还不快过来吃?”瞅着青东如老僧入定般,在那陷入苦思,白纭喊道。
“哈哈!这也是一出阴差阳错呢!”
手里的纸裘此时重如千斤般,青东如捧黄金般、慎重地凑到眼前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将衣服送回西屋爹娘的床上,回来桌上坐定,方叹道:
“这纸本来是失败的,我前几日看了游记说有些地方没有其他材料,最后只能研究着,用那楮树皮造纸,便也想来试验一番,做出来后实在是又坚韧又结实,恐怕也不易着字,咱这地方的人,想必也不稀罕这种纸,便想着不再试了,如今倒是发现了这纸的另一番大用途了!”
听着青东这番话,其他人也是恍然大悟,不过细想来倒也是,这造纸还是比那养蚕缫丝一圈圈绕出来的丝绵便宜的多,如此以来,倒是也能大大降些成本,不过是穿起来没有丝绵那般舒软罢了。
对于穷苦人家,这又算的什么大问题呢?但求保暖而已,舒适倒还是其次。一张楮树皮千锤百炼极坚韧,缝就纸裘庇天下寒士俱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