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门口,一手牵着门环,另一手好好搓磨了一遍脸,揉碎了醉意,才敲了敲门,不多时。
白纭便来开了门,看着青东如被冷霜冻却、满是失意的脸,软语问道:“今天怎么聊了这么久?”
“聊得确实尽兴了一些,回来的路上,特意在兰溪桥岸堤散了会心,慢慢溜达回来的。”
“怎么了吗?今日见的不顺利,那书不成了吗?”白纭担忧地看向自家夫郎,怕他心里存了事、压得慌。
“倒也没什么,书也还算顺利,也已完成大多半了,只是时间紧迫,后面我得再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能不能加快一下速度,赶上那字据上定的时间。”
即使青东内心自有一股子闷意,也还是耐心同白纭一一说来。
“那你怎么还特意寻处堤岸散心?今日是还是有其他人刁难你吗?”
“倒也没有,只是今日同那位许夫子见了一面,觉得自己细细想来,也算是一事无成,那许夫子是真心爱读书,以读书为乐。才编了那解字之言,发现了其无穷奥妙,可是我呢?一步错,便从那读书郎变成这造纸匠,读书的时候也没觉得其中有多少乐处,也只是为了步步考试、妄想一步登天改变命运罢了。而今变成了这造纸匠,日日抄纸,更是日复一复的繁琐,好像这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并没有多大的损失,我去何处找寻那像许夫子一般的乐趣?”
越说,越是消沉,可不是吗?心里有一股子闷气越积越多。好似江南梅雨季,天空灰蒙蒙一片,不见太阳,大热天却在暖炉边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大袄,老天爷阴沉沉不能痛痛快快落一场清雨将自己心里的郁悒浇熄,只能任由那闷气像蛛网一层层结将心锢起来。想张开鼻子喘口凉气,又是吸进去一口炭火。
——自己如今所做所为,也只不过是命运的大手一下下催着往前走,脸色更是一片颓废,一说话,酒气熏鼻。
听到这,白纭也大致了解了今日夫君这醉言醉语的由来,一人归家、踽踽独行,最易钻那牛角尖了。
白纭紧紧牵着青东的手拉到床边,先是递了杯姜茶水,拿了毛巾沾了些温水拧干,轻柔擦拭着青东的脸,如江南昆曲水磨腔,带着清凉水汽,一句一句慢慢说道——
“你又何苦去追寻那夫子一般的乐趣,听你说来——像许夫子那般的人也只怕是万里挑一,有多少读书人是真心愿读书、爱读书、乐读书呢,也不过是为了奔于生活,找个营生罢了,读的好的过了科举在朝堂上找个营生做,读不好的识了几个字,也能在寻常地方找个营生做,都是营生,与我们又有何不同?只不过是井里爬出来,又掉进池里头 —— 一个样,就算那书院,我看也跟寻常铺子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寻常铺子卖的是看的见、摸得着的东西,书院卖的是雾锁烟迷的学问罢了。”
白纭缓了缓口气,看青东还是拉着一张脸,眼神黯淡,一副闷闷不乐想不开的样子,又凑上前去,把大大的、弱弱的青东搂进怀里,轻轻拍着、软软说着:
“再说,这造纸匠也自有一番价值,且不说你到了黎家书肆办了那黎报就救了书肆一命,你也不过是一长工罢了,就算立了那字据咱到那时户籍早也落定,你随意在外面寻个营生不也好找吗?我知道,你最是宽厚仁责,总想着既然担了朱家书肆的造纸匠便担了番责任,才这日夜操劳,千辛万苦也要编那解字之书,你这所做所为不也是干一行爱一行吗,怎么能说是一事无成?”
“你这干造纸匠以来,认真把这颗心投进去,不也能发现就是单单造纸也是个大学问吗,学问还分贵贱?我看你是把我们一家子都骂进去了,我这日日绣花、小秋儿天天磨着那木头、小夏儿指头学着作画就比不上那书里掘来的乐趣高贵吗……”
一阵阵清风吹入心坎,醉眼的青东慢慢缓了过来,抱着眼前的细腰,埋在其中嗅其香。
回来的路上,也只不过想起自己那时读书还算有几分天分,结果中道崩殂,今日独自见了那时的两位夫子,畅聊间,过往的岁月在脑海中一闪一闪:
藏书阁里琢磨学问、讲书堂里静坐听书、蹴鞠场上欢呼一片、翠烟山上呐喊宣泄、院试黄榜前焦灼等待……
——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儿郎啊!是畅想了多少次的未来、憧憬了多少番的可能?
理想与现实的无限交叠,所得与所望的巨大悬殊,才发出了这一通牢骚。
……
少年所不得之物时时化为魔障缠扰心头,可又岂能醉于其中而忘却当下朴素真情。
翌日酒醒,青东摸着身边没人,一把便把被子掀开下了床,懒懒地抻了一下身子,穿上了衣物,全然不见昨日颓然之意,满是朝气。
吃完饭便一起出了门,在横街、阳街岔路口上分了两路,青东随着两小儿过了兰溪桥到了书生巷,白纭继续到阳街上的齐氏盐铺继续作画刺绣。
到了朱家铺子,先和郑灿等人说了一下那《解字之言》的进展,然后又去找了顾叔父。
“叔父,这几日账上怎么样了?”
“最近账上倒是愈发宽裕了,从上次那次登了松竹馆帮那姥姥捞了一大笔,不少商铺也找上门来,也想刊登一下帖子,也接了几个,每个要价都是五十两以上。新招的几个工匠也都到岗了,你待会也去见见认识认识、交代一番吧!”
“嗯嗯,这铺子也要赚钱,这事就辛苦叔父了,我不在铺子的时候,有人来也该接便接,我便再支个五十两——再去雇几个书生看看能不能帮忙续续这《解字之言》”
“好,现下银钱充裕,如果还是不足,再来支取。”顾叔父叮嘱道,赶快把那解字之书编出才是正道,现下这帖子挣些钱财的机会,以后肯定也会有,倒不必过分守着。
等到下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跟郑灿说了句,“我待会出门一趟,《妖鬼惊奇》也快更完了,我去按约定拿一下续本。”
郑灿一听到,连忙蹿到青东身边,“我也去、我也去!”心里想着,在这浔县先是受了一波情伤,也多亏了梦如鱼先生的话本聊伤,见这话本本人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青东心里倒是暗暗惊奇,上次见他和李乐平兄弟倒是略为尴尬,怎么好意思再带?心里想着却也没有隐藏,“你上次见李乐平兄弟那番表现,我怎么好意思再专门带你去见他呢?”
“他和梦如鱼是什么关系呀?”听到这,郑灿倒是一愣,他上次只顾着喝酒疗伤,倒也没细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青东放低声音,答道:“那梦如鱼先生自是那李乐平兄弟,上次酒桌上不就提到了吗?”
“啊?啊?啊!”郑灿拔高了声音感叹着,进退失态、不知所措、怅然若失、恍然大悟。
一时之间,郑灿心里如春雨淌过干涸的地皮倏忽间长满了草——荒了!
看着郑灿像突然发现什么新世界一般,陷入真空、溟茫、混沌……
也不多管,青东一人便去了逍遥书院后的小巷子里,这边之前在他读书的时候倒是片小树林,现下倒是建了大大小小的屋子,供些有钱书生租赁,可以中午补个觉。
他去了后巷,找到了相熟的一户,敲了敲门,不多时,一小厮便开了门,左右张望一番,没人,将青东一把拉了进来,“我家主子在书房,等你一会了。”
等到书房,果然见那李乐平还在那整理书稿,也是厚厚一大叠,看那厚度,估计至少有八九十回故事。
“青东兄来了?”李乐平喊着,招呼书童去倒茶。这房子对李乐平也不过是临时歇脚、躲避家里老父亲的地方,可看这满屋子摆设倒是比青东家奢侈几分。
“是啊,乐平兄的书稿可已完结了?”青东看着乐平也只是在那理顺纸张,并未用笔,知道是定是也完成了,不过还是问了句。
“完成了完成了,这本书我也没认真校对,辛苦青东兄仔细校对一番,再刊印了!”
“那定是会认真看上几番的,校对倒是说不上,乐平兄之后就认真准备三月份的春试了吗?”
“正是,辛苦读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过了乡试,也应当上考场一试,看看是否有真水平,不然,我家里那老爷子恨不得天天拎着我耳朵说个不停,实在是厌烦了。”
“自当如此,十年寒窗苦读日,只待金榜题名时,也祝李兄能取得佳绩。”顾青东也稍作了一番勉励。
“别提了别提了,我就志不在此,我这性子也不像能耐得住读书的性子。”李乐平倒是看得开,眉眼飞扬爽然道,“我这番去赶考,也不过是随了我老父的意,也让他知晓,我是真真不是读书做官的料,倒也不如做个散游仙,外出探访名山大川,听取各地怪事杂谈。”
话已至此,顾青东倒是也不好多谈,闲聊了几句,便将那书稿妥善叠好,收于袋子中告辞了。
等回到朱家书肆,也不过过去了半个时辰,再看那郑灿,倒不如回去之前那般失魂落魄了,反倒是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赴死一般、满是昂然志气,拿起纸笔,写了一封信。
看到青东回来了,抬头喊了一声,凑到身前,语气坚定,再也不见之前的左右摇摆:
“青东哥,我想明白了,我打算也到那逍遥书院去读书,以后下学之后,需要的话,我可以再来店里帮你。”
顾青东本来招郑灿来也是看他年龄小,天天待在烟花之地怕他沉溺,自从他来了,也只是让他帮忙校一下字审一下稿,处了一段时间,更是觉得他性子纯良细腻,也只是把他当弟弟一般看待。
“怎么突然想到书院读书了呢?只是这书院也不是你相进就能进,每年九月份有一考试要通过那考试才能进去呢?而且,书院里一直不招超过十二岁的学生,你这年龄也不合规啊。”
“这倒无妨,我写信给我家里人,让我家里人帮我安排一番便是了。”郑灿眼神清亮地说着,完全没把这事当成大问题。只要写说自己想进书院读书,家里人自然就会将上上下下打点好,只是自己完全不敢跟爹爹讲这事,只能求一番大哥了,大哥最是宠他,定能让自己称心。
青东倒是暗暗咂舌,之前自己这是招了一尊多大的佛?
竟然这书院想进就进,之前听说县令郭大人的儿子没通过院里的考试都不让在院里上学,规矩严格至此,他这竟然只要家里人写封信便行了。看样子这郑灿也着实是来头不小。
也是,看他那潇洒才气,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能栽培出来的,也不知是花了多少真金白银才换来的扎实功底。
青东又核对了一遍明天要刊发的黎报,检查没有问题了,准备拿去后堂让王大春、吴明等人准备刊印,倒是来了个客人。
只见一十七八的女子梳着双丫髻,两侧都插了只晶红枫叶缠花簪子,每个枫叶中心插了一颗菱形红玛瑙,穿着一身胭脂色云锦妆花缎长袖低领衣,长挑身材,眉目清明,进了门看这一屋子男人却也不怯懦,便往柜台走,张口便说道:
“我是县令郭大人之女的贴身丫鬟红玉,今日前来是想替我主子登一个帖子,麻烦带我去见这黎报的管事。”
闻言,顾青东倒是停下了要往后堂走的脚步,“敢问小姐是登什么帖子呢?”
红玉道:“我家小姐昨日游街的时候,丢了一块平日里最爱的白玉透雕嫦娥奔月佩,苦苦搜寻一番无果,也知你家黎报看的人颇多,想登个帖子找一下。”
“我家这寻常帖子刊登也是需要刊印费的,只是不知——”青东话都没说完,便被那丫鬟打断。
她随手便将装了五十两的白银袋子甩到桌子,仿佛只是扔了片轻飘飘的叶子,袋子在桌子发生剧烈的碰撞声!
叮当——、哐当——!
“我家小姐自然是不缺钱的,你且刊登便是,且写上,如有好心人送还,赏银二十两。”
“可不知那玉佩是何模样?
“自是如名字般的样子,却也好认,玉佩洁白通透,后面有用小篆刻着我家小姐的芳名。”
想着朱家书肆也势单力薄,也不好拂了县令大人之女的意思,且人家也给了钱财诚意,青东便在报中找了个角落接着登了上去。
等着青东更正完,给那一旁督工的丫鬟看了看,点头示意满意了,方才离去。难怪人家能成为贴身丫鬟呢?做事牢靠,要是寻常丫鬟只怕交了钱打好招呼,便早早走了。
看时间差不多了,青东便去了隔壁将孩子们接来店里。
上童蒙馆的这两个孩子,小夏儿爱读书自是不必多说了,那小秋儿最近对那童蒙馆也没什么抗拒的意思了,倒也不是爱读书坐得住,只是每日来青东书肆这边甚是有意思,看那麻草成纸、观那活字印刷,都自有一番乐趣所在。
再加上,后堂的叔叔们也宠着他,更是如秃子打雨伞 —— 无发无天了。
不一会,并不顺路的白纭乘着一顶轿子竟然也来了店里,一进店,便看到了小夏儿在那翻着本书。
“姆父,你今日怎么来了?”小夏儿一抬头也看到白纭,放下手里的书抱起了白纭的裤腿,“我的事情忙完了,就想一并来接你们回家呀!”
白纭半蹲下来,拉着小夏儿的手软语温言,弯下腰来整理了一番小夏儿有些凌乱的发丝,“夏儿,你先继续看书好不好,我去后堂看看你阿父。”
白纭想着昨日夫君醉了嘴里那般自轻自贱,也不知今日到底做工如何,便想着今天晚上多走几步路,不急着回家,来看看青东日常上工的模样,是否如他所言一点乐趣都没得,沉沉闷闷,平平度日。
跟柜台前的顾叔父打了声招呼,便也往后堂走,后堂的门窗都大开着,除了顾青东和小秋儿,也只有那负责活字排版的王大春在。
只见侧对着院子的顾青东拿着一张刚刚刊印出来的黎报一字字的校对,挑着挑错字的地方指给旁边的王大春看,眼神满是专注,不见彷徨蹉跎。
东张西望的小秋儿早早发现了阿姆倚在窗外,刚要叫出声,白纭一手举起了一根手指示放到嘴边,示意不要说话,招了招手,把小秋儿唤到窗前:
“嘘!不要说话,我要和你爹爹玩捉迷藏,看看你爹爹什么时候发现我,去玩去吧!”
好半响,青东把黎报从头看到尾细细了一遍,终于没再发现问题了,舒眉展眼,拍了拍王大春的肩膀,笑着说道:“没问题了,明个一早来印,今日早点回去休息!”
展了展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瞥向院子活动一下眼睛,便看到了那倚着窗、向他凝视着、不知待了多久的夫郎,相顾一笑、尽在不言中……
小秋儿和小夏儿也熟悉路了,一路连蹦带跳在前,追赶着游荡的霞云、低空飞过的候鸟。走一会儿,小秋儿总是急急刹住脚,扭头看看后面的父亲姆父,若是发现俩人没紧紧跟上,便吼上一声,“你们倒是快点走啊!”
牵着手的两人拎着小书篮子,慌忙小跑一阵,紧紧跟上。
——像又回到村学时,两人总是会远远地落在最后面,嘀嘀咕咕聊个不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前面同样也是小小的堂兄青石,也总是会嘟嘟囔囔——嫌弃他们走得忒慢……
作者有话要说:明人不说暗话,吾有曹公之志,想把白纭抢回家。有人安慰陪伴的感觉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