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
“娘啊!这东西太多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不用带这么多。”青东看着眼前的一堆堆小山,无可奈何说道。
“不行、不行!必须带上,东西又不多,你们两个人哪累了,我和你爹送到渡口,你门到了城门口再雇个驴子就行了。”
顾母难得语言强硬,在堂屋里左寻右找,不断添着能给孩子们带着的东西,塞上一罐字芥卤腐乳,再塞上一罐子虾米卤瓜,不断搜罗着家里能带着走的东西,“这些你们也都带回去拌着饭吃!”
说着又指挥着顾父扛着一大斗米、各种晒的干菜,“在城里不比家里,样样都要花钱买,过日子还是得节俭着。”顾母絮絮叨叨嘱咐着。
——行了,差不多了,待会我和你爹一起把你们送到渡口。
一路趱行,自不多说。终于到家了!
顾青东卸下前胸后背挂满的瓶瓶罐罐,长舒一口气。“晚上,咱就随意挑点带回来的小菜炒了去吃。”
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两人简单把东西安置了一下便准备起了晚饭。
早早吃完也都歇下,准备次日上工呢。一家人夜里也做起了那甜甜的梦。
浑然不知次日一早一到朱家书肆又会是何番光景,怕是知道了,今天晚上也是睡不安稳了吧。
次日一早。朱家书肆。
书生巷刚走到一半,便听到了那朱麻子那粗哑的嚎哭声从前堂二楼远远传来——
“叔父,你可得救救侄子呀,再不还这赌账,他们过几天就得来,把我这胳膊给我断了,到时候等您老了我可怎么伺候你呀!”嘴里不断喊着,头一下下撞着、大声哭叫着。
后堂有些早早来的工匠也不做工了,都打开后堂的门窗朝着二楼张望着。
等青东到了,大嘴巴的王大春急着招呼凑上前来,“听说那朱麻子被引着欠了赌债,一晚上就输了一千两呢,平时这朱麻子虽然欺软怕硬不着调,天天也就是逗鸟逗蛐蛐,要花钱就是去迎春院找个小娘子快活快活,也不知道是入了什么邪,竟然敢赌这么大。”
前堂的顾宏朗听着二楼的哭喊声,叹气连连,他在这做账房也数年了,朱掌柜手头能有多少钱,他是最清楚不过了,手头哪里有一千两白银,只怕要变卖一些家财,甚至还得把这书肆递抵出去了,朱掌柜的也是可怜,膝下无子,也只能随这朱庆成去了,但也想不到能闯下着滔天大祸呀!
这些年他也看出来,朱掌柜到底是有一副仁慈心肠,只怕不等朱麻子多央求几句,便要给还了。
唉!
二楼的朱掌柜在罗汉榻上瘫坐一团,实在没想到还有今日,本来这朱家书肆都劫后余生了,没想到命中有劫实在逃不过去。“罢了罢了,我先去变卖一些家里物件,看看能不能凑些钱,实在不行,便把这书肆变卖了吧!”
朱掌柜的也无可奈何,气的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头也开始痛了起来,几年前落下的病根又活了起来,脑子有如带着勾子的鱼针一下下钻进去又抽出来、搅弄着、挑动着,一抽一抽地疼。
听到有救了,那朱麻子也是拿着袖子,把脸上鼻涕眼泪一并抹去,磕了好几个响头,“谢谢叔父、谢谢叔父,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敢赌了,我要是再敢赌,天打五雷轰,把这手也断了,把我这条命折给叔父,我以后肯定好好给叔父养老送终,让叔父安享晚年。”
却不想,那章家赌坊说的给宽限十日,竟然今日就讨债来了。
五个人高马大的伙计赌坊打手找上门来,直接堵在了书肆门口,也不说话,看的人心惶惶的,路过的本想进来买报的百姓,看到门口这番景象,怕惹祸上身,也都是一溜烟走了。
等到小谷早出卖报回来,看到门口光景,也愣是给自己鼓了几口气,才求饶从壮汉的缝隙里,塞进堂屋里来。
一进门便知晓了那朱麻子欠债的事,看着顾青东正在柜台和顾宏朗梳理银钱,便悄悄蹭到了高高的柜台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几个打手壮汉,压低声音说着:
“宏朗叔,青东哥,此事有蹊跷,我等这边下了工,就去那迎春院接着些迎客跑腿的活计干,偶也见着过朱麻子几次。有一日晚上在那青楼巷后面的拐角阴暗处里,看到那朱麻子这些日子一直讨好的秋芳姑娘正和对面养书斋的一个脸熟的伙计低声些什么?也听不分明,只偷偷听到些带到章家赌坊、书肆地契之类的。当时也急着去解手,也没听几耳朵,我看这朱麻子怕不是被人当刀使了。”
顾宏朗听到,倒是一愣,心里却也信了七八分,就朱麻子那贪小怕事的模样,谅他自己一个人也不敢赌这般大,拉着小谷的胳膊说道:“怕也是如此,那朱麻子惯是如此,怕不是被人使了一出计诓了去。主要是这凡事讲求证据,只凭你一人言,估计就算闹上衙门也讨不得好,且和我去找那朱掌柜的禀告一番。”
小谷又将刚刚的话说了一番,一屋子五个人,倒是不同脸色。
朱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不信那秋芳娘子敢如此待自己。不过想来当时情形,当时在那赌着几次三番要停手,旁边那秋芳娘子都一直撺掇着,他想着不能在秋芳姑娘面前丢面子,想着他运气也不至于那么差,才难以停手。
那朱麻子本来还跪在榻前,没了个人样,像是没了生机的一坨死猪肉,头上青紫一片,刚刚磕头磕得太重,脑子还嗡嗡响着。
听到这,口里讷讷地说着,越说越气,骂了起来,“该是这样、该是这样,我那天早就想走了,她倒是一直吊着我,这个贱浪蹄子臭婊子、有娘生的没娘养的,那些等我见了她,撕烂她的脸!”
朱掌柜的却是脸色更差了,一片颓然。他也不是争斗的性子,听到这也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自家这书肆也早就被对面的惦记上了,只不过找了个不入流的法子针对罢了。
顾青东倒是一直思索着,瞻前顾后了一会,寻着法子般了,凑到榻前,掂量着说了,“掌柜的,不如我和小谷先去找那秋芳姑娘,看看能否套出话来,左不过也是给些银钱,能套些话,说不好能平了这一千两。”
“我也去!”朱麻子双手扶着地、歪歪扭扭站了起来,宛如怒目金刚,眼珠子都被脑子里的怒气冲着凸了出来。
其他人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也得先这样试试看便是了。
走的路上,朱麻子一脸愤恨,脑子里塞满了对被算计的怒火。
小谷倒是趁机给青东介绍了一番迎春院,“园子里的姑娘也算是个三六九等,都是拿银钱算价的。最头等的年年票选出来的花魁姑娘,第一次梳弄,一夜能卖出个几百两都不在话下,后面一夜也得五六十两。二等是花魁娘子以外,极有姿色也有些才艺傍身的娘子,不全凭身子赚钱,偶尔也能出去接个唱,倒是慢慢也能私下里攒些银钱,过一夜也得花个十两白银。三等就是姿色稍逊、技艺稍平的人,只靠皮肉做生意的,倒是也有一批回头客,过一夜二三两白银也是要花的出。四等是中不溜,不上不下,姿色有一些,接过几年客……秋芳姑娘在里面,算是个三等姑娘,我倒是没跟她打过交道。不过,那楼里的女子大都见钱眼开,我看啊——花些银钱,说不定就把这一千两遮过去了。”
小谷倒是和老鸨相熟,花了点银钱,便找人去把那秋芳唤了出来。
只见一苗条姑娘走出,梳着随云髻,发髻如云灵巧斜叠,脸颊两边留有蓬松垂发,上面插满了鎏金花鸟银簪,耳朵上缀着金嵌琉璃耳环,穿着一身半透的胭脂罗纱,白白的胸脯半漏,走起路来体态妖娆,胸前二两一颤、一颤,唇上点了厚厚的绛红胭脂,额间画了花钿、描了鹅黄,唇边点了笑靥,脸上抹了厚厚一层铅华,倒是有几分看不清真容。
等走到青东那桌,看到了朱麻子也在,步速倒是稍缓。
款款笑着欠了欠身,柔柔说道:“各位爷来了,也不知是哪个点的我。”
青东挡住要出口的朱麻子,“姑娘请坐,我们来找姑娘是有事相商,倒也不是要姑娘作陪。”
说完,小谷便又将夜里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借口拿捏报官。
那秋芳姑娘听完,脸色倒是十分镇静,只一遍遍喊着冤,哭诉那一晚,自己多次劝说朱麻子停手,他却是不停,执意要赌,才酿成大祸。
可怜、可叹!
想那朱麻子对秋芳也算是掏心掏肺了,虽说没攒着银钱给她赎身,却也贴补她不少了,没想到会闹的这个地步。当即发作伸手去撕扯那秋芳娘子的发髻,巴掌眼看着也要甩了上去,嘴里也越发不干净起来——
“你个狗臭娘们,竟然敢陷害你大爷!一个身上三个嘴,我今天把你这身破烂衣裳扒了,倒是要看看,是不是都藏粪含蛆,一张粪口屎尿就来……”
旁边的顾青东连连按住朱麻子的手脚,喝止住他,对着那秋芳温声说道:“想必秋芳娘子可能也有些难言之隐,如果是能用银钱解决的事,但请直说无妨。”
说完又让小谷拿出一袋子银子,能买这秋芳三四个晚上了。
但那秋芳仍是垂首不语,只是低头拨弄着自己那绢扇上新得的玉莲花流苏坠儿。心里只想着那养书斋的伙计。
——那人告诉自己,只待她把那朱麻子诓了去,他们家把那朱家书肆地契取了过来,那人肯定就愿意把她接回家了。
从她十四岁辗转流落、被人卖到这烟柳之地,三四年过去,倒是偷摸着攒下了一些钱,七七八八凑赎身的钱倒是有了。
难得是有人不嫌弃她烟花身子,和她说着愿意真心待她,把她娶回家去,她看这朱麻子也不顺眼,可是每次来找,拿了钱的便是大爷,老鸨也总得压着她去陪客,还能怎么办?
看这眼前人同朱麻子一同前来,便是兴师问罪了,只要她咬住嘴巴,却能耐她如何?
聊了半响,那秋芳娘子只装哑巴,一句话也不应。
顾青东也是唉声叹气,没得法子,那秋芳姑娘嘴巴硬,撬不出话来,只得悻悻而归。
此法子不行,那只能铤而走险,诈一下对面了。
回到二楼,便跟朱掌柜说着,“这秋芳姑娘着实不愿意说,不如咱诓一诓对面的养书斋,说是秋芳姑娘都已经如实说来了,拉着去报官,估摸着对面也是做贼心虚,不敢声张报官,也是想着私了了。”
“不过怕那家也去找那秋芳姑娘,不如请小谷支上十两银子给那迎春楼的老鸨,跟她说好近两天有人找秋芳,便推脱说秋芳外出了,以防万一,几天之后,没有泄露,再给十两。”怕事有变故,顾青东还是想着能藏几天便是了,这二十两直接进老鸨口袋,她估摸着不会不乐意。
“那就这么办试试看便是了。现在我就去与那养书斋老板探上一探。”说着便借力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走,青东,咱俩去东面会上一会。”
却也没喊那朱麻子,一脸不争气的怂样,估计还没说什么,便露馅了。
两家虽在对门,之前也并未拜见。
两家掌柜的也都未见过面。登门拜访了,才知道掌柜的名胡福,四十出头,穿着一身水波纹缁色长衫,印满了福字,脸上一直挂着笑,一直乐呵呵,满是和气生财的样子,矮墩墩、胖乎乎,反倒像个弥勒佛,浑身是看不出半点像使些下三滥招数的样子。
只怕是个笑面虎!
胡掌故的见来客也没说让人见座,朱掌柜也没性子和他弯弯绕绕,青东给搬开椅子让朱掌柜坐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说了出来。
胡掌柜听完也只是抚扇一笑,不带一丝慌张,“朱掌柜的可真是说笑了,我们这养书斋家大业大,还能想要你那小小书肆不成,看我着周遭的家具摆设,哪一样不是是用得最上乘、最精巧的?”
青东内心里也是没底,面上确是不显,旁边补充道:“那迎春院的秋芳娘子可是跟我们如实说来了,再容你一天考虑考虑,不然,便是报官看看吧。现今的县令郭大人可是以明察秋毫著称,便请那青天大老爷来段段这案。”
说完,便站起来身来,扶着朱掌柜的走出了养书斋。等着眼前人慢慢淡出了视线,胡掌故的笑容瞬时退去,一脸阴戾,喊着店里那同秋芳勾搭的伙计过来,厉声说道,“你怎么做事的?快去迎春院见见那秋芳,这怎么把我们泄出来了。”
伙计接了话,屁滚尿流,立马赶去了迎春院。
却说那伙计同拿秋芳勾搭也不过是听了掌柜的话,假意捡些甜话着哄她便是了,哪有真正放在心上。等见到那老鸨,说秋芳这两日就出去了,便直接回去复命,也没想着到那秋芳楼下唤唤——不过他也从没用心记过秋芳住哪便是了。
听着伙计回来禀报,胡掌故的一时有些气愤,随手拿着一方砚台便往那伙计身上扔去,砚台先是闷闷一想,落在地上——咔嚓,摔成了两大半子。
“你这做事也不留心,如今可是坏了我的大计。只怕他们也是把那秋芳扣了起来,万一计较起来,一并押着去见官府了,到时候,咱可就讨不得好了。”
自己同那赌坊掌事的勾结,也搭上了不少银钱,只怕此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等着顾青东和朱掌柜的回去,那朱麻子一改往日作威作福的态势,低着腰唯唯诺诺着,对着那顾青东也拿出对那朱掌柜的般尊重。
此番前往,他们心里也没谱,到底能否把那胡福唬住,还是个未知数,这书肆也是命悬一线,几个人都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后堂里的人继续印着那黎报,也不停歇,毕竟没到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希望,有些人家还等着看这黎报,使人来催呢。
一大片白云游弋而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遮过了院子,掩起来了光亮,连高高飞起的灰瓦檐角都被包裹起来般,大白天的没了晴空,一如书肆里的人,心里一片片沉闷织在了心头。许久,才等来一阵微风,把那白云吹碎……
作者有话要说:续第六问:
“能吃的花和不能吃的花,像木槿、梅花、桂花、玫瑰、菊花之流在他眼里,便是好花,像夹竹桃、虞美人、萱草花、石蒜、朱顶红、雪滴花、文殊这些不能吃、不好吃的,就是坏花。”
这话青东斟酌着,反骨来了,只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实在是无从以辨。属实是被夫郎拿捏的透透的,摇摇头,眼含笑意,笑道:“你这又拐着弯骂我不懂花了。外人在场,给我留点脸面好吗?”
白纭白了一眼:“说你眼里还有花已经算是给你留面子了……”
青东哑口无言,已经偷到家里一朵美人花了,把这朵花养好,已然废了不知多少心力,又从哪抽空去看花花草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