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高八尺有余,生生比周围人高出半个头,杵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他一身玄黑色广袖蟒纹袍,脖领处暗绣金丝祥云,腰系白玉双虎玉佩,在一众花红柳绿的服饰中极具压迫感。
最让纪若初吃惊的,是他那侵略性十足的脸。
不得不说,那人是好看的,五官挺拔凌冽、脸颚硬朗锋锐、一双鹰隼星目炯炯有神。长相没有一丝贴合当下崇尚的温润君子风,那是张悍气凌人的脸。
“最后一票,我没投。”
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宽敞的路,又像是怕极了这位似的,争先恐后往后躲。
末了,他在距纪若初几步远的位置停下,似是无意打量她许久。
纪若初立于原地,不动如山,坦然接受他的目光。她甚是不解,从比试开始时,她便有种被暗处一双眼睛紧盯的错觉,这种错觉在他站在自己面前时到达了顶峰。
“阿兄,阿兄……”
一声急切惶恐的浅呼拉回纪若初神志,低头一看,秦咏荷正跪伏在地上,姿态压得极低,心急如焚地唤着她。
纪若初当然知道秦咏荷是何意,只是她还没培养出见人就下跪的习惯。
脚边的秦咏荷急得眼泪花直冒,纪若初叹气认输,四肢十分僵硬地跪下,又模仿秦咏荷的姿势,朝底下埋着头。
“一年景?”那俊男人随意逗弄纪若初的作品,下手轻浮随意,没有半分爱惜,纪若初瞬间窝火憋气。
“你种出来的?”
“是。”纪若初将头垂得极低,意图掩去脸上的轻蔑。
她到古代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给人下跪。她本是个不肯轻易服软的人,而下跪这一动作极大挑战了她的忍耐力。
那男人没立刻叫她们起来,仅是叫她们跪着,似乎磨着她们是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膝下跪着的青砖石板,早已变成了雄烧的烈焰,寸寸炙烤着她的自尊。
纪若初死掐手心,强烈压下心中那点忿忿。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今非昔比,能低调就尽量低调,更何况这是个长幼尊卑秩序井然的社会,由不得她乐意不乐意。
跪的时间长了,周围窃窃不已,猜测是否是她们哪里犯了错,令这位爷不顺心了。
“你叫什么?”上方传来那人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
纪若初:“小人秦楚,旁边是我小妹,我们今年刚才来参加花道会,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言下之意,就是说自己是新来的,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是因为不懂这儿的规矩,能忍忍,不能忍就说明他在欺负新人了。
“秦楚……”
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随后吐出一丝嘲讽似的鼻息,如羽过谭池,轻得叫人不易察觉。
他们距离甚近,那声意味深长的轻呼独独被她听了去,不偏不倚。
“那个……四殿下。”瞿御史见气氛隐隐有些剑拔弩张,出声提醒,“年轻人做事难免毛躁了些,如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我想他们二人应是知错了,劳请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他们一回吧。”
“谁说他们得罪我了?”男人冷嗤道,“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是是是,下官误解了殿下的意思。”瞿御史内心焦灼,不住用袖子擦去头上冷汗,心道若四皇子都开始讲道理了,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纪若初谨慎听着别人对他的称呼,再结合他衣服上张扬沸腾的四爪蟒纹,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大半月前在城门看见的那位少将军——戚朝朔。
纪若初暗自咬牙,猜想莫不是自己身份败露,被皇家的人察觉出来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按理说戚朝朔常驻边关,许是有三四年没回京了,就算他从前与原主相识,如何能认得长大后的原主?
纪若初内心惶惶不安,戚朝朔却忽然放过她们。
他恶趣味地笑了:“起来吧,老跪着做什么,我这个人最是平易近人。”
纪若初:……
不是你让我跪的么?纪若初忍不住暗骂一句,当即认定他是个神经病,小心搀扶着脚软的秦咏荷起身,垂着脑袋缩在一边。
戚朝朔没管刚才那出是不是把人吓着了,开始自说自话:“没想到,这世间真有人能养出一年景。如此手艺,做个插花师倒可惜了。”
瞿御史上前解释:“四殿下好眼力,他们兄妹二人确是身自花匠之家,本就是栽花育草的行工,寒舍曾请他们造过园景,手艺确实不错。”
戚朝朔点点头,比起插花,显然他对纪若初的本职行当更感兴趣。
“既然能种出四季之花,那便是所有的植物都能种?”
纪若初拿不准他的意图,戚朝朔行事乖张无度,与他纠缠下去绝无好事,今天如果没不给他个满意的答案,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纪若初硬着头皮给戚朝朔行礼:“回殿下的话,小人愿尽全力一试。”
“好。”戚朝朔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赞叹,捻起手上那朵纸花晃了晃,“我喜欢有魄力的人,这票,我投你。”
三番两次的变故让纪若初摸不着头脑,就见戚朝朔将拿纸花缓缓放入她的篮中。
“我不服!”
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戚朝朔动作,他收回伸出去的手,似是不悦皱起眉头:“何人喧哗?”
大约是在沙场呆久了,戚朝朔开口颇具上位者的强硬姿态,一声寻常询问落入众人耳中,偏偏藏了几分警告。
王二浑身一颤,紧咬后槽牙噗通跪下:“四殿下,小人……小人不服。”
“哦?”戚朝朔不高兴的情绪直接写在脸上,“说来听听,你有哪里不服,若是说不出个理头,你知道下场。”
王二听出他话里的威胁,身体战栗更甚:“小人认为,秦楚的盘花并没有体现‘弄月’主题,故而小人不服。”
经他一提醒,部分被一年景冲昏头的宾客甫一回神,方才重新审视起两人的作品。
王二不愧是近几年花道会的翘楚,一盆展现花材自然之势的篮花做得简洁又精致,主材、次材、客材相辅相成,又不夺了对方风采。整件作品多采用清丽之花,构造圆而有型,弯而带柔,错落有致之势。
最绝的当属花篮上方,一颗独吊空中的微黄小金桔,它与两根柔韧的鸢尾叶尖虚虚实实相接,微风吹过,叶尖似是逗弄着那颗“圆月”。
王二的作品不论从构造、涵义、形势上来讲都为上乘,十分适合“弄月”的插花主题。
而反观纪若初的作品,花材皆选用小手球、菲白竹、茉莉这等直挺挺的材料。好看是好看,但柔美不足,过于耸峙,与本次主题没有半点关系。
更奇怪的是那盘花底部的蒲苇叶,那蒲苇叶四周都被修建了个干净,只留下半个食指长度的人形残叶。
若不是刚才有宾客亲眼见她修整多时,不然也会认为那是她随手乱插的。
周围逐渐响起对她的质疑。
“花道会的作品确实需要契合主题,依我看,这作品不合格。”
“这组也就是材料用得好,若真说符合主题,还得看王二的,那人技艺和巧思当得第一。”
“当时我就察觉到了,他好心将四季之花分发给大家,实际是为了收买人心,好叫他人投他。”
“多好的一年景,哎,可惜了。”
王二心下大喜,他早打听到今年花道会有厉害的贵人会来,没想到来者会是宫里的贵人,故才使了那么多劲儿排除异己,若是能得他赏识,那他日后可就扶摇直上了。
于是,趁众人逐渐偏向自己,他胆子大了起来,对着戚朝朔又是一拜。
“殿下,小人的名誉不足挂齿。但花道会乃天下爱花之人的盛会,自成立起便引得众多高雅品正之士参加,若是每位比赛者都能靠淫思巧技取胜,那花道会的存在,岂不是教唆世人不行正途,但取偏门左道吗?”
宾客又是一阵附和,大家对纪若初的不满快溢出来了。
纪若初见气氛差不多烘托到位,适才站出来说:“诸位莫急,我的作品必定契合比试主题,还请各位大人给小的做个见证。”
戚朝朔挑眉,似是得了趣味:“你又要我们为你做什么见证?”
纪若初恭敬道:“小人恳请四殿下赐一半腰纯白色屏风和两面铜镜。”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戚朝朔欣然同意,家丁不多时便把纪若初要的东西送上来。
纪若初先是看看天,又在前厅处转了转,耗费一盏茶的时间,才让人将屏风搬至屋檐下的特定位置。
随后秦咏荷将盘花及花架放在屏风后,纪若初招呼宾客站在屏风前头。
这一系列的怪异举动引起部分人怀疑,大家对她的意见越来越大,王二对此局面倒乐见其成。
确认好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纪若初拿着铜镜进了屏风后头。
“各位大人看好了。”
在场人伸长脖子眺望,只见纪若初和秦咏荷转动手中铜镜,使屋外阳光照至镜面,又稍稍调整角度,让聚齐起来的光束能水平投射到盘花上。
随即,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纯色屏风上赫然出现一副影影绰绰的画面,随着镜面的轻动,画面上的人似是活过来般,一名似是醉酒的人在星光点点下的竹林间翩翩起舞、倜傥不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四下一时无言。
纪若初看着系统界面上噌噌往上涨的数据,勾了勾嘴角。
“各位大人,这便是小人的作品。”
“起舞弄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