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惊一场,管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如今京中各路权贵聚于广徽台,若是出了中途岔子,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管事催促道:“既然无事,诸位先领上牌子,去堂前等候开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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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若初随队伍一路朝光辉台最中心处前进,越是靠近,越觉周围珠帘高挂,华贵精致,处处透着奢靡。
正厅地势开阔,道路摆满各类盆景花卉,奇石怪物,真正做到一步一景。
甫一跨进正厅后门,便闻得不远处盈满丝竹管乐之声,人声欢笑夹杂其中,一派祥和热闹之景。
众多宾客于宴厅落座,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前厅侧面,东家贴心地准备了众多花材辅料,例如兰草、蓬莱松、蒲苇叶、散尾葵、枯枝、鸢尾等……
纪若初腰系铭牌,在侍女的指引下随众多参赛者站于堂前,随后只见两位家丁缓缓抬上一架悬挂卷轴的木施,上面卷轴仔细用红条绑好,只待将红条取下,便可将卷轴展开。
噔!
一声喧天锣鼓响,吸引众人注意力,原本热闹的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只见锣鼓旁,一位莫约四十上下的男人,身穿墨色腾云纹广袖长袍,朝各个方向拱手行礼,温声道:“诸位,在下瞿九颜,承蒙各位赏脸,百忙之中能来观礼今年的花道会。今日,众多业界圣手皆聚于此,实乃人间佳事……”
九颜、久言……
这位瞿御史倒真应了他那古怪名字,纪若初想,他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激昂愤慨,仿佛丝毫不知疲倦,恍惚间纪若初有种回到从前,坐在会议室听领导画饼打鸡血的日子。
瞿九颜一时半刻没有消停迹象,纪若初打了个哈欠,目光悠悠然飘到侧面宴厅里各路权贵身上。
远远可见里面那群人衣着光鲜,男子冠上大多簪了时下流行的大朵艳丽海棠,女子头饰也爱以鲜花装扮,多为小巧清丽的报春、碧桃、迎春等。远远望去,姹紫嫣红,仿若置身花海。
纪若初注意力不禁被主位上的男人吸引,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隐在阴影中的面容,只隐约觎见他身形高竣,一张普通规格的案几差点容不下那双长腿。
能在一众贵胄中坐于主位,看来这人身份着实不一般。不过大冀男儿崇尚艳丽的衣袍,那人却一袭宽大黑袍加身,给人以庄重肃穆之感,与周遭春色格格不入。
那人不像来参加花会,倒像是来辣手摧花的。
在纪若初脚底开始发麻时,瞿九颜终于说累了。
“话不多说,请大家在一炷香内交出契合主题的作品,彼时各位评审会入场近距离观看各位比拼,最后得票最多者获胜。”
他命人取下卷轴上的红布,将卷轴缓缓展开。此时在场众人各个伸脖仰脸,恨不得将脸贴上卷轴,迫切地想知道今年是何种考题。
不多时,卷轴大开,露出里面“弄月”二字。
“今年的考题是——‘弄月’。”
一时间,纪若初周围唏嘘渐起,担忧、惶恐、畏退之语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冀朝的花会不少,插花比试也不足为奇,而花道会久盛不衰且最受人推崇的原因有三:
一是在于每年花道会都会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观礼,文人墨客多居于此列,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
二是在于赢家奖励丰厚、前途灿烂,是侍花者结交权贵的最好途径,若有幸被贵人看中手艺,便可青云直上;
三是在于其特殊的校考形式,花道会自举办至今,每年都会邀请京中最具盛名的文人写下考题,比试者不仅需要在插花时展现艺术之美,还需在作品里切合当年考题。
插花不为花、提字不成文,花道会可谓是将技艺与巧思相结合的高难度比试。
锣鼓再次敲响,瞿九言一声令下:“比赛开始!”
全体参赛者趋势若骛朝辅料花材奔去,就怕一不留神让好材料被旁人抢了去。
不多时,放有花材的长形木桌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按照规定,每组可在这里拿两份材料,用于插花。
纪若初本就体力不济,又没那些男人高大,硬挤只有变成肉饼的份。
于是她此刻便安安静静站在人外,待人少些了,才上前东挑西捡。
正当她拿起一簇鸢尾查看时,一只手自她身后处伸来,一把夺走了鸢尾。
纪若初蹙眉回头,便见那英魂不散的王二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捏着刚被夺走的辅材。
王二呲牙咧嘴笑了,挑衅道:“秦兄,这鸢尾我看上了,你选其他的吧。”
此时许多参赛者选好辅材,回到组内开始制作插花。宾客早去比赛场观礼了,根本没人注意到王二方才所为。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咏荷还在原地等待。纪若初虽然愤恨,却没心思跟他周旋,当即放弃鸢尾叶,抓起一束蓬莱松和散尾葵就要往回走。
她这回刻意抓紧辅材,脚步不停地转身离开。不料她刚走出两步,脚腕被突然出现的足弓一绊,她立刻失去重心,随着花材一齐飞了出去。
等她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王二已经踩在地上散落的花材上,又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里重重碾了几脚,誓要将花材毁了个彻底。
而他还偏要做出一副关切模样:“哎呀秦兄,你没事吧?”
“滚!”
纪若初气得想杀人,这王二当真不肯放过她,偏偏这人心眼子比针眼还小,逮着机会便要报复她。
“哎呀哎呀,抱歉,一时没注意踩着了。”王二嬉皮笑脸从花材上退下,一副做作姿态,“见你摔着了,我想上前扶你起来,一时情急才踩到你的辅材,秦兄不会怪罪我吧?”
纪若初暗骂一句,忍痛从地上爬起,手被擦破了皮,伤处甚至开始渗出血迹。
王二十分满意他的杰作,看纪若初受苦他便心里畅快,被对方瞪了也不恼,反倒欢欢喜喜去插花了。
她摔倒阵仗太大,很难不被人注意到,不多时便吸引不少人探究的目光。周围窃窃声渐起,纷纷好奇她摔得如此重,是否还能参加比赛。
“那人怎么将辅材摔成这样,这还能用吗?”
“别的组都开始修枝了,剩下的辅材都不适合这回考题,怕是要退赛了吧。”
“我认同,你瞧,那人都急哭了。”
这边,纪若初一边环顾周围仅剩的材料,一边疯狂擦拭喷涌而出的眼泪。
目前桌上的材料不多,一颗巴掌大的长刺仙人球、一支叶片自中间断裂的蒲苇、以及其他毫无用处的残枝败柳。
纪若初望着那俩材料愣神片刻,最后一把将仙人球和蒲苇抓起,含着眼泪跑回比赛区。
这一幕直接看呆了观众。
“她这是疯了吗?她最后选的那是什么,还不如直接用摔地上的辅材,没准挑拣挑拣还能用。”
“就是,那蒲苇叶中间开裂,那么大条缝隙,瞎子都能看见了。”
“荒谬!刺球尖锐性刚,如何适合本次弄月的清雅主题?”
参赛者脚边放置有多种插花器物,有细口广口花盆、舟形圆形花篮、扁圆状花盘等等。
因为本次主题中含有“月”这一关键字,不少参赛组直接选择了满月形状的圆形花篮为底托,再辅以多类状似圆月的花材,或使长叶柔枝类的辅材通过插花手法构成月之轮廓,十分契合其圆满之意。
而纪若初却另辟蹊径,当即选择了平平无奇的陶土扁形圆盘,又抓起仙人球,对着它脑袋猛切一刀。
有些宾客看不下去了,纷纷摇头。
“他这是要做什么?本来辅材就选差了,怎么还要将圆的切成方的。”
“罢了罢了,瞧他俩年岁不大,大概是抓来凑数的,我们还是往别处看看吧。”
“今年花道会着实办得潦草,怎会让两个小毛头上来比试?”
于是,众位观礼之人大失所望,不一会儿便纷纷离开纪若初桌前,朝别的组去了。
没人在旁边叽叽喳喳,纪若初倒乐得清静,只见她将切下来的半颗仙人球稍微修理下尖刺,随后放于盘中。又抄起剪子,对着蒲苇叶片就是一通修剪。
纪若初像剪纸花那般,在叶片尚且完整处缓缓剪出一道人形,又从剩下半颗的仙人球上拔下一枚尖刺,在人形叶片上勾勾画画。很快,一个各处颜色深浅不已的叶片便制作完成了。
她手上动作极快,不一会便补上了进度。
纪若初将整理好的叶片放下,秦咏荷听从纪若初吩咐,掀开绸布,露出其内的各类花材。
小型的花卉有及第、茉莉、金桂、寒梅;稍大一点的是紫述香、栀子、含苞荷、山茶……
各类花材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秦咏荷将需要用到的花材单独拿出,剩下的花材便大摇大摆放在桌上,不似旁人那般藏着捏着,颇有种故意吸引人来看的意味。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非比寻常之处,急匆匆来到她们桌前,直勾勾盯着篮中鲜花,震惊得走不动道。
“一年景……”他如魔怔般喃喃开口,“是一年景,传说中的一年景!”
上钩了……
纪若初心中暗喜,古时候万物都只能顺应时节生长,怎么可能同时看见分别生于春夏秋冬的四季花。
四季之花同时出现,便称为一年景,但寻常的一年景并不存在于现实,只能在各类纹样图示里寻见,再多的,便是用那绒布彩纸,以精益的技巧仿制而成。
当纪若初得知大冀花鸟画中喜将不同季节的花卉画作一起时,便能肯定,若她能利用系统培育出四季之花,让其在花道会上同时盛开,定能成为全场焦点。
结果确如纪若初所想,当她们搬出一年景,方才离开的人群又乌泱泱回来,甚至聚在她周围的人比先前更多,将四方堵了个水泄不通。
“娘子,剩下这些花是不用的吗?”一公子指着花篮中的花材问。
秦咏荷虽有些怕人,但此刻也壮起胆子,按纪若初教的那样笑着回答:“是的,这些都是剩下的,若各位喜欢,可随意拿去。”
“当真?!”
秦咏荷点头肯定,周围立刻沸腾起来,面对珍爱之物,即便平日里再矜持自重的人也会流露几分渴望。
更何况这可是传说中的一年景,古人认为只有那九重仙阙才能见到如此盛景。若是能在春季将夏、秋、冬之花簪于头上,别提多有意思了。
纪若初狠狠拿捏了爱美之人的心思。
待花材送完,众人这才将注意力移向一旁默默插花的纪若初。
各类花枝修剪至合适长短,随后纪若初径直将花茎根插在仙人球的尖刺上,待放开手后,那花便神奇地立在盘中,轻摇慢舞仿若自然生长而出。
其中有人看出其用处,激昂赞叹:“这刺球竟有如此妙用,长刺用于固定花材,便可使花材的摆放姿态不受限制,婷婷而立,当真的巧思。”
后世盘花多用带有细密尖刺状的铁托来固定花卉,名为“剑山”。上辈子在学校的花艺社团里待过几年,当时纪若初认真学过几招,甚至代表学校去参加过插花比赛,对插花也算小有了解。
冀朝尚文、好风雅、重伦理,体验在插花艺术上则表现为以清、疏、简、残的自然小意之美,插花选材上对材料的形、色、韵等格外有讲究。
故纪若初在“弄月”选材上抛却了大朵华贵的牡丹之列,转而选择了小巧可爱的小手球、菲白竹、茉莉等,以体现月之温柔、迷离之感。
插花进入收尾阶段,而围聚在纪若初身边的宾客却越来越多,皆是被纪若初的一年景吸引而来。
与门庭若市的纪若初相比,往年表现上佳的王二兄弟便显得落寞极力,这让一向争强好斗的王二嫉妒到快要发疯,恨不得立刻将纪若初拆吃入腹。
随着纪若初将剪好的蒲苇调放好位置,一炷香恰好燃尽。
一群侍女袅袅上前,小心翼翼将十多组插花作品移至堂中,置于早准备好的展示架上。
各类插花作品琳琅满目,美仑美幻,着实是人间盛景。
瞿御史开口邀请众位嘉宾投票,若是喜爱谁的作品,便可将手中纸花投放到相应的花篮中。
一轮紧张的投票唱票环节下来后,纪若初同王二以二十票并列第一,这可是从未出现过的局面,一时之间竟分不出你高我低。
“怎么回事?”瞿御史寻问身边随从。
随从再次清点纸花,终于明白:“大人,票数少了一票,或是有那位大人忘了投,才会出现这番局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顾茫然,全然不知发生何事。
“ 我。”
忽然,自身后发出一阵低醇不带一丝起伏的回应。
纪若初随人群回过头去,便见方才那坐在主位上的人不知何时起身,正徐徐向他们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快了快了,男主下一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