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玄机阁的人早晚要出阁做暗桩,你无名无姓,总不能以后一直以小六相称。”
一个小男孩身着长裤跪在地上,吊起高马尾,脖颈处用衣领包裹着。
“阁主,小六孑然一人,不想随母性。日后若是出任务,我可以自己想个假名字应对。”
“这可不是你自己做得了主的。”
茶杯磕在石桌上,小男孩身前随即罩上一层阴影。
“玄机阁无名的孩子,最后全是由女帝赐名。小六,起来,我带你去见女帝。”
那时于秦珏而言,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先帝赐名时,秦珏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犹记先帝四下打量他,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发现男儿身。
好在最后,先帝背过身去,淡淡道:“这孩子长得通透,起名为玉俗了点,不如就叫珏吧。至于姓……随皇家,姓秦。”
从这之后,玄机阁内的小六摇身一变,成了先帝亲自赐名的秦珏。
秦珏之后翻阅古籍,才知道双玉成珏。
他时常会想,自己孤身一人,不过还是一块残玉罢了。
究竟何时,他才能真正成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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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小玉”勾起了秦珏的回忆。
毛笔上的墨滴落进砚台,秦珏盯着叶欢略带病态的脸,竟是哑口无言。
叶欢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双玉了。
秦珏的方印刻的是双玉二字,那是他内心深处的期盼。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真正有人陪伴,真的不再独自一人,真的成为双玉。
对上叶欢眼睛的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幻梦成真的错觉。
可也仅仅是一瞬,他甚至没让叶欢捕捉到情绪波动,便冷声道:“不要这般叫我。”
“哦。”叶欢拢了拢棉髦,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开个玩笑嘛,哎,你只穿一件薄衫不冷吗?”
秦珏是披着棉髦来的,只是作画时怕误事,便摘了放置一旁。他自幼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二楼的温度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不冷。”秦珏手未停,绘出几个指甲的轮廓,“倒是叶掌柜你,身子骨这么差,不如喝药调理调理。”
赤.裸裸的嘲讽。
秦珏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但嘴皮子功夫的确了得。叶欢思索一番,发现秦珏总是莫名讽刺她,有时她只是随口一提,秦珏也不放过,偏要冷嘲热讽两句才算罢休。
是什么时候让秦珏养成这个恶习的?
叶欢想不起了。
罢了,谁让秦珏是她的宝贝画师,嘴巴再毒,她也得忍着。
“是该调理调理。”叶欢皮笑肉不笑,“我哥今天就喊我回家喝药呢。”
提及叶骄,秦珏顺便问了一嘴:“对了,秦掌司找叶公子何事?”
“秦掌司?”叶欢微微蹙眉,“谁啊?”
秦珏瞥了她一眼,“就是带叶公子走的那位。”
叶欢挠挠头,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小孩是二司的新掌司啊!我都不知他是谁。”
秦幼在有律司上任的事并未大肆宣扬,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但秦幼的火始终未烧到有律司之外的地方,倒是有律司内的捕快忌惮不已。
叶欢不认识秦幼,倒也于情理之中。
秦珏放下毛笔,拾起彩绘笔拧开一瓶甲油上色,却听叶欢道:“不过,大抵是因为我哥和徐掌司的事吧。上次我哥撞见徐掌司和那位秦掌司同行,心里不太好受,但是他今日回来看着春.心荡漾的,应当没事了。”
“原来如此啊……”
叶欢见秦珏的笔顿了顿,面上亦是略显呆滞,便歪头笑道:“怎么,秦画师对情爱之事感兴趣了?”
秦珏冷哼一声,“没兴趣。”
叶欢眉眼弯弯,没再调侃秦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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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珏到虚语时,已经临近宵禁了。
他在后院等了一会儿,才看见秦幼的身影。
秦幼一路上同梁飞飞打闹,见到秦珏时才敛起身姿,毕恭毕敬地向秦珏鞠躬行礼,而后两人一齐坐到了秦幼对面。
“阁主。”秦幼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找我来有什么事?”
秦珏抿了口茶,目不斜视,“我听说,你和徐掌司走得很近?是对她心生爱慕吗?”
“噗。”
秦幼一口茶水喷到石桌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秦珏,余光又扫向看好戏的梁飞飞,顿时又羞又臊,连忙辩解道:“阁主,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梁飞飞趴在石桌上,眨巴着眼,语调懒散:“那是哪样啊?啧,这么一看你确实不小了,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你给我闭嘴!”秦幼的脸因羞愤愈发涨红,他恶狠狠地瞪了梁飞飞一眼,梁飞飞憋笑着扭过头去,终是忍不住发出了嗤的一声。秦幼见秦珏面无波澜,摸不清秦珏是何想法。
放眼整个宁城,好像没有谁是秦珏在乎的。可偏偏秦珏问起了徐壮壮,难道说……
秦幼倏地放大眼睛,结巴道:“阁,阁主,我错了,我不该撮合叶骄和徐掌司。早,早知道你对徐掌司有意,我就撮合你们俩了。”
梁飞飞猛地扭过头,撞见秦珏阴沉个脸,再加上秦幼的话,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秦幼。”秦珏冷声开口,“你在说什么?”
“阁主我错了!”秦幼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楚,“错了,真的错了!”
事情越描越黑,梁飞飞见秦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屁股亦是挪了位置,同秦幼一起跪在了地上。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跪。
他和秦幼打小在秦珏的看管下长大。虽然那时秦珏还不是阁主,阁中也经常给两人派发任务,但全部是秦珏替他们扛了下来,导致他们成长至今,同一批入阁的杀手相比,手上没沾染多少鲜血。
于公于私,两人对秦珏感恩戴德,所以无论犯了何事,一定会主动认错。并且两人十分默契,只要一人下跪,另一个也随之伏地,尽管有时错不在己。
面前的两个小男孩,一个不敢抬头,一个一脸茫然。
秦珏抹了把脸,无奈道:“先起来。”
“不不不,不用。”秦幼的声音打着颤,“是我犯了错,该跪,该跪!”
秦珏知晓,秦幼是彻底误会了。
“秦幼,我没有责怪你。”秦珏叹出口气,“不是我爱慕徐掌司,而是徐掌司爱慕叶骄已久,这一次有你的出现,让叶骄认清自己,是好事。”
秦幼缓缓抬头,额上还挂着一层薄汗。他尚且年轻,不懂那些个男女之情,不过秦珏说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对的。
“对对对,是好事。”秦幼赶紧附和。
“只是,之后你在有律司内,要注意些分寸。”秦珏继续叮嘱,“不要与女子走得太近,尤其……是有心上人的女子。”
“是是是,谨记阁主教诲!”
冬天昼长夜短,此时天已黑透,月牙高悬夜空,洒下一片星河。
秦珏望着月亮,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叶欢唤他小玉时的模样。
贱兮兮的,却怪好听的。
若是真因为他将秦幼安插在有律司,导致叶骄无法和徐壮壮喜结良缘,他怕是会内疚一辈子。
尤其在面对叶欢时,他无法做到问心无愧,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去挖苦叶欢。
那是他在绘制美甲色板时,唯一的乐趣。
“好了,赶紧起来。”
秦珏一声令下,两个小孩察言观色,见秦珏没有什么变化,才敢起身坐回石凳上。
“对了,飞飞。”
梁飞飞猛然打了个激灵,忙应道:“怎么了阁主。”
“最近那批细作,有没有什么动作?”
梁飞飞紧绷的肩膀耷拉下来,沉声道:“回禀阁主,那批细作近期频繁出现在徐府门前,我带人在夜里勘察过,发现那批细作经常在夜里潜入徐府,同徐府的下人会面。如此一看,徐府内怕是有那批细作的眼线,时刻盯着徐府的一举一动。”
“徐府?”秦幼挠了挠腮帮子,“徐掌司家?”
梁飞飞点头,“对。”
“那批细作去徐掌司家做什么?”秦幼歪头蹙眉,“难不成是想偷钱?”
秦珏放下茶杯,淡声道:“有这个可能。”
秦幼一头雾水,秦珏继续说道:“只是,他们想暗里偷钱。过不了几个月,宁城富家会开始评比,李氏消亡殆尽,振国侯府又出了大事,眼下只有徐氏能坐稳第一。如果那批细作频繁出入徐府,甚至在徐府安了眼线,只能说明,他们想搞垮徐氏。”
“搞垮徐氏?!”梁飞飞惊呼道,“那,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不一定。”秦珏仰头望月,似在自言自语:“可能断了徐壮壮的仕途,可能别的家族会成为宁城第一,可能徐氏会借此覆灭,可能……宁城的势力会大幅消减。”
徐氏作为宁城的一大家族,若是消亡,不仅关乎一个家族的荣辱,同时深深影响着宁城乃至宁国的势力。
李氏的退台,振国侯府香火的断灭,已经对宁城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徐府若是再出事,宁城便会如风中残烛,一吹即灭。
“这群人,来头不小啊。”秦珏喃喃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梁飞飞立即应声:“有的。除了徐府,他们还经常徘徊于城北的一个宅院。那座宅院没有牌匾,规模中规中矩,看起来很空。只是……我还没查出来那座宅院住着谁,一到晚上,那个宅院就没人出来,只有一个房间始终亮到天明。”
话毕,梁飞飞脊背发凉。
空旷的宅院,通宵大亮的房间,任谁看都是鬼故事里的桥段。
秦幼龇牙咧嘴,双手搓着肩膀,“怎么让你说得那么吓人。”
“实话实说而已。”梁飞飞道。
秦珏紧皱着眉头。
流连于徐府不难理解,但流连于一个平平无奇的宅院,究竟是何居心?
“现在虚语内有多少人?”
梁飞飞:“算上秦幼,七人。”
“通知她们,立刻收拾。”秦珏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要去那座宅院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