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陈丫丫跑出家门后，就径直冲向了小区里的垃圾桶。
存储卡的目标太小了，比塑料瓶、易拉罐……比任何东西都小。
她要整个人趴在桶里面，将里面的垃圾一件件拨开，翻找。残羹剩饭散发着发酵过后的酸臭，餐巾跟厕纸蹭得她身上满是脏污。
“啊……”
陈丫丫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在杂乱的垃圾堆里，一张残旧的废纸都能成为伤人的利刃，在她手心割开一道裂口。
血滴进桶底，但陈丫丫的动作只停顿了一瞬，就粗暴地把血迹在衣服上蹭掉，咬了咬牙，继续翻找起来。
但是没有。
那么下一个。
不在这里。
那就下一个。
可翻遍了整个小区的垃圾桶，她都没能找回自己的宝物。
……
没关系。
陈丫丫从最后一只桶中站起身，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将目光投向了小区之外。
她已经不哭了。但那双眼睛里也再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就好像屏蔽了一切，只机械地完成脑内仅剩的一条命令。
去找。
……
半夜下了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浇下来，让陈丫丫的脚步不停地打滑，被打湿了的衣服跟鞋子也成了沉重的拖累，但她依旧摇摇晃晃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翻找。
直到啪的一下，她被一块翘起的地砖绊倒。
她没有受伤，但是身体不愿意起来。
她就这样在地上趴了很久，总算恢复了一点力气，才勉强坐起身，靠在身后的垃圾桶上，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对不起。
她在心里拼命对爸爸妈妈道歉。
因为舍不得一口气看完，她每天只允许自己看一条视频，看完了就再重头反复播放。这样当不得不关掉学习机，重新回去做家务或者挨骂的时候，她看着还有那么长的待播放列表，就好像能从里面获得力量。
……
要是她再贪心一点就好了。
或者，要是她再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就好了。
要是她能再勇敢一点，再坚强一点……
雨中，蜷缩在垃圾桶边的女孩，肩膀终于颤抖了起来。
*
暗影博士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垃圾桶里找到陈丫丫的。
这时，今天也已临近傍晚。
暗影博士刚将英才小区方圆几百米的空间都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地差点想要当街暴起，最后跟着聊胜于无的直觉，碰运气般地来到了这里。
结果真就听见了垃圾桶里传来的细小的呼吸声。
他加快脚步，上前一把掀开盖子，果然看见陈丫丫正缩成一团，坐在垃圾桶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也亏得这条街确实少有人来，她就这样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天，竟也没被任何人发现。
……
暗影博士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
“喂。”
他用指节敲了敲桶边，试图吸引陈丫丫的注意。
“你在这里干嘛？”
他说完话后好一会，陈丫丫才迟钝地抬起头。
天依旧是阴的，将落未落的夕阳只能挣扎着从云层里透出一点橙色的暗光，但陈丫丫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刺眼的东西似的，眯了眯眼，才迟疑不定地叫他：
“……大哥哥？”
陈丫丫一出声，暗影博士几乎本能地又立刻背起了反派包袱，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
“先说好，我就是看这个垃圾桶长得顺眼，想打开瞧瞧，可不是故意在找你啊，别误会。”
“……嗯。”
陈丫丫干巴巴地扬了下嘴角，声音低沉无力。
“我知道的。”
……
看着这个表情，暗影博士突然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不，那个，你……”他无措地想要找补，陈丫丫却已经又缩回了垃圾桶深处，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暗影博士：……
他下意识地试图求助脑内的《如何成为超级反派》，然后绝望地发现，圣经真的只教人怎么跟英雄作对，不教哄孩子！
随着沉默的时间流逝，暗影博士惊慌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各种想法从脑内闪出又被立刻否决，老天呐，他哪怕是造时光机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烧脑过！
就在这时。
啪嗒。
一滴水落到了暗影博士的鼻子上。
他一愣，刚要伸手去摸，下一滴水又砸在了他手上。
啪嗒，啪嗒，啪嗒。
沉淀了一整天的阴云，终于又降下雨来。
暗影博士眨眨眼，下一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地跳进了垃圾桶里，还顺手带上了盖子。
噼里啪啦——
愈发急切的雨滴密密麻麻地落下，但不管是雨水还是声音，都被完美地隔绝在了桶外。
暗影博士跟陈丫丫两个人一起，挤在了这个狭窄、逼仄，又黑暗的空间里。
“大哥哥……？”陈丫丫的声音明显有些怔愣。
“躲雨而已。”
虽然在桶里两人根本看不见彼此，但暗影博士还是目不斜视地，用好不波澜起伏的音调解释。
“毕竟我没地方去。”
“这样啊。”陈丫丫小声回答。
两人之后都没再说话，而有了雨打在桶盖上的声响，这片沉默都显得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
垃圾桶应该是才清理过不久，里面没有多少垃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脏污和异味，但它确实从外面的风雨里，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了一些小小的庇护所。
“啊——下雨真讨厌啊。”
在略微和缓下来的气氛里，暗影博士随口抱怨。
他原本没指望得到回应，不想身侧却传来一句低低的附和。
“……是啊。”
声音虽然小，但显得格外清晰。
“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会下雨。”
在她最遥远的记忆里，有这样一块残片：她原本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却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抱开，她看着两个亲切的身影飞速后退，然后在下一刻，消失于冲天的火光。
抱着她的人捂住了她的耳朵，但她还是听见了一声巨响。她挣扎着想要挣脱这个束缚自己的怀抱，却淋到了从天而降的水珠。
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她也知道，这是第一次失去爸爸妈妈的那天。
“那么，今天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听见暗影博士有些小心的提问，陈丫丫张嘴想要回答，却在只发出一声哽咽后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流泪。
此刻，她才终于正视到这个现实：“我……又把爸爸妈妈弄丢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
她大口喘着气，想要止住哭泣。
因为做错事的人没有哭的资格，因为眼泪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大哥哥还在旁边，她不能……
黑暗中，一只手臂突然递到了她面前。
头顶传来暗影博士莫名有些恼羞成怒的语调（因为他刚刚翻遍浑身上下没能找到纸巾）：“要擦眼泪可以用这个。”
陈丫丫惊讶得哽咽声都顿了一下。
然后她慢慢地伸出手，像是面对什么脆弱易碎的珍贵东西似的，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力道捉住了暗影博士的袖口：“……可以哭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小孩子啊！”暗影博士简直要抓狂，当即用力把手臂硬往陈丫丫手里多塞了几分，“小孩子的工作就是撒娇！哭闹！添麻烦！遇到讨厌的事时一边打滚一边尖叫说不要不要！”
“就算你是个天生的英雄，也得做点小孩子该做的事！因为你不是我这样的天才，明白吗！就是因为正常的小孩子招人烦，我这种天才才能享受到超群的待遇，所以接受你这种普通小孩子的任性也是我们的责任。”
暗影博士啰啰嗦嗦地阐述着非常有反派特色的强盗逻辑，没给陈丫丫说话的机会，于是在中途他终于感受到，陈丫丫将脸埋进了他的衣袖里。
“……真是的，所以我说你们这些英雄最让人生气的一点，就是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暗影博士放缓了一点声音。
但感受到袖口越来越明显的湿意，他的心情却愈发不爽起来。
他觉得这是因为晨曦在哭，但这么多眼泪却不是自己造成的。有人竟然先他一步干成了他至今都没干成的事，这……这简直是对他堂堂邪恶博士的挑衅！
于是强盗逻辑再次上线。
“是别人抢走了你的东西，这跟你做了什么，本可以做什么没有半毛钱关系。唯一的理由就是对方是个坏蛋。你知道面对坏蛋该怎么做吗？去怪他，去恨他，去指着鼻子骂他，在他沾沾自喜的时候亲手破坏他所有的邪恶计划。
责怪自己算什么？因为对你来说只有自己好欺负吗？因为只有自己不会反驳吗？”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有道理。
“就像现在外面在下这该死的，糟糕的雨，可这是因为谁的错导致的吗？”
“是我的错吗？是你的错吗？你那么厉害到犯个错都能改变天气了吗？你……额，你不能吧？”因为对象是晨曦那个超能力仿佛没有上限的家伙，暗影博士突然就不确定起来。
“那……那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有一点错吧，难道雨本身就没有错吗？云就没有错吗？风没错吗？太阳没错吗？季节它没有错吗？”
暗影博士理直气壮地指责着能想到的一切，骂上了头甚至还打算叫陈丫丫一起来：“你也……？”
他本想去拉陈丫丫，这一动却仿佛牵动了某种平衡，手臂侧面突然就多了一份重量。
同时，他听见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
陈丫丫抓着他的衣袖，睡着了。
……
暗影博士一肚子没说完的话就这样憋在了喉咙里。
……
算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放松了身体，重重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做这一串动作的时候，还没忘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护住了陈丫丫的头。
“所以说当英雄就是麻烦。”
最后腹诽了一句，暗影博士也很快睡了过去。
*
第二天，阳光明媚。
乌云彻底散去，终于迎来了一个好天气。
暗影博士醒来的时候，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称赞了一下今天的天空真清澈。
“等等……”
发现不对，他猛地坐起身来。
他不应该在垃圾桶里睡着的吗！为什么能看到天空？！又为什么能坐起来？！而且……
周围的全景终于被他收入眼底。
然后他看见了一片波澜起伏，连绵不绝的山脉。而他正躺在其中一座小山的顶端，被前后左右更加高耸的山尖包围。
只看这种描述，是个很壮观秀美的景象对吧。
但事实上，壮观是有，秀美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
因为这片山脉，全部是由垃圾构成的。
他看到旁边就倒着昨天跟陈丫丫一起过夜的垃圾桶，立刻就弄懂了经过：他们被和这个废弃垃圾桶一起，当成垃圾丢进垃圾山来了啊！
他还不能怪丢垃圾的人怎么不确认，因为按照常识，垃圾桶里装的肯定是垃圾而不是邪恶博士跟超级英雄啊！
等等，说到超级英雄……小晨曦呢！
暗影博士焦急地跳起来，正要喊人，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大哥哥！这里全是宝藏！”陈丫丫抱着一堆塑料瓶跑来，满脸兴奋，“我们在这里安家吧！”
“不行。”
暗影博士想都不想地拒绝了。
然而……
陈丫丫愣了一下，突然将怀里的瓶子放到地上，自己也跟着原地躺下。然后在暗影博士见鬼的目光中，一边不太熟练地打滚，一边结结巴巴地念台词：
“不要，不要。”
……
暗影博士面无表情。
“我教你撒娇打滚不是用来对付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