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荡进一缕清凉的夏风,缠着烛火摇曳。
季怀旬垂下眉眼,轻轻替沈芙解下手中缠绕的白布,动作虽然轻柔却透着笨拙,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显得颇为别扭。
一路上挨着峭石攀爬,沈芙手心的水泡早就被磨破了,掌心肌肤皱起,甚至还有几处粘连在白布上。
“嘶!”沈芙轻吸一口气。
“弄疼你了?”季怀旬手下倏然停住,抬眼看她,向来无波无澜的面容显现出点点无措,“那我再小心些。”
怕引他自责,沈芙咬牙忍耐,扬起笑,道:“没事没事,其实也没那么疼。”
虽然听她这样说,季怀旬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之后的动作也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碰到伤口。
夫君对她,可真是体贴入微。
看着夫君沉静的眉眼,沈芙心里如有暖流滚滚而过,感动之余,莫名升腾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
沈芙极力想了好久,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忍不住道:“怀君,你我成亲之前......是不是在哪里遇见过彼此?”
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问话,却引得季怀旬蓦然色变。
季怀旬心中一动,刚想问什么,就听沈芙自顾自地念叨下去:“主母管束严厉,允许我出门的机会不多,若真的遇到过你的话……难道是庙会?又或是花灯节?总归应该是在京城内,我还没出过城门呢。”
将未说出的话咽下喉口,季怀旬嘴边浮起自嘲的苦笑。
往前的十几年,他从没去过沈芙所说的这些地方。
更况且当年出事时,他遭人追杀命悬一线,神志虽然迷糊,但仍然记得是在京城外的寺庙内遇到了那位女子。
既然如此,也就再没了出言询问的必要。
再者退一步去说,就算这位沈二小姐真是那夜的蒙面女子,他这样的身份,又在奢想什么呢?
想到这,季怀旬收敛神色,眼底的波澜重新平复,淡淡道:“我不爱热闹,平日里是不会去那些地方的,也许是你记错了。”
可那种熟悉感实在太过真实,沈芙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点点头,有些不甘心:“也许是吧。”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窗外夜色浓重,只剩蝉鸣声依旧在不倦的喧嚣。
扔掉赃脏污的白布,季怀旬拿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过伤口,低声道:“你暂且忍耐一下,等他们拿了药来,我再替你处理。”
沈芙想起刚刚夫君喝令土匪去拿药的嚣张气势,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异常复杂。
“怀君,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季怀旬抬眸。
有句话叫做“不知者无畏”,大概就是用来形容夫君这样的人吧。
沈芙叹了口气,委婉道:“我们如今身处匪窝,又被人发现了行踪,此时身家性命都捏在他们手中,说话时虽然不用太卑躬屈膝,但也不能太强硬了,小心惹恼了那些亡命之徒。”
明白沈芙的意思,季怀旬唇角上扬,轻笑:“你不用事事小心,他其实是我——”
不等他说完,沈芙突然倾身握住了他的手。
察觉到有柔柔的暖意附上手背,季怀旬呼吸微窒,心跳也不由自主的乱了节律,听见面前人轻轻说。
“怀君,我这次是来带你回家的。”
带他回家?季怀旬垂落的目光越发幽深。
男人嘛,都是好面子,不肯服软的。
“你被他强硬地掳上山,自然心里有怨气无处发泄,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我理解的,”沈芙一脸了然,安抚地拍拍夫君的手背,“所以不用委屈你,等下我来和他周旋,有我护着,你只管安静的坐在一边就好啦。”
至于怎么周旋......
沈芙想的很简单。
照那个老板娘的说法,那土匪是心悦她的,而昨日掳她上山,也是因为酒后失态,争执几句意气用事罢了,夫君也是那时被意外牵扯进去的。
既然都是误会,劝几句也就该好了。
更何况刚刚那个土匪还愿意为她去拿药,可见心中尚怀善意,想必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恶人。
心里有了底,沈芙自信起来,抬手拍拍胸口,豪言道:“怀君放心,凡事有我挡着,一定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季怀旬默不作声,低头权衡了许久的利弊,还是决定随她回去京城。
罢了,东躲西藏终归是行不通的。
偏过头,季怀旬双眼半阖,掩住藏在其中的柔软,长睫颤了颤,推翻所有既定的计策,顺着自己的心意,轻声说道:“好。”
*
拿了药往回走,齐鲁文正焦躁着,突发奇想:“欸,纪云,你说,皇长孙借口支开我们,是不是想单独将人解决掉?”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齐鲁文心情十分愉悦,脚下的步调更轻快起来:“走快点,别拖拖拉拉的,我们指不定回去刚好能赶上好时候,还能帮着一起毁尸灭迹呢。”
变态!
“你盼什么不好,竟盼想着能闹出人命来,”白了他一眼,纪云想到什么,又摇摇头,“更何况,我觉得皇长孙是不会舍得杀她的。”
“你又觉得?还是那半吊子的直觉告诉你的?”齐鲁文只当她在放屁,十分不屑。
纪云瞪他:“你可别小看女人的直觉。”
之前与季怀旬呆在房间内,纪云憋的无聊,见他总是面无表情板一张脸,就不死心地想从那张冷峻的脸上找出什么别的情绪来。可她贼眉鼠眼地瞅了半天,都没找出半点变化。
而那位小姐一进门,季怀旬的面上就鲜活了不少。尤其是刚刚被被她抱住的时候,更是连一直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了开来。
纪云斩钉截铁道:“刚刚不过寥寥几眼,我就看出公子对这位沈二小姐的态度是不同寻常。”
“你还敢提‘刚刚’!”齐鲁文气急。
“怎么阴阳怪气的?”纪云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大哥,真不知道我又是哪里惹到你了?”
想起纪云编排的胡言乱语,又将自己说成见色起意的卑劣之徒,齐鲁文气不过,一张脸瞬间变得铁青:“既然你这么相信自己的直觉,不如来猜猜我听了你编造的话语后,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纪云这才恍然大悟,看着他,满脸“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玩不起”的鄙夷。
被她这样瞧着,齐鲁文一噎,不自然起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将话说出口,支支吾吾:“别误会,我没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在败坏我的名声……”
他一个土匪竟还学良家女,在意什么名声?
纪云简直被气笑了。
“真是活久了,什么样的奇葩都能见着,连土匪都开始守身如玉,在意自己的名声了,”纪云冲他挑眉一笑,“我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立个终身不嫁的牌坊,意思意思?”
齐鲁文没理会她话中的调侃,只是一愣:“你不打算嫁人,为什么?”
天上没下红雨啊,纪云抬头看了看,才又转头看向齐鲁文,有些惊异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今日可真是稀奇,你的嘴里竟然也会有关心人的话。”
“为什么?”齐鲁文不答,仍然固执地追问。
又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一个明确的答案的,独自生活,日复一日,自然就村有了这样的念头。
不想和他深谈,纪云只是哈哈笑了笑,转移话题,想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其实我倒也不是真不想嫁,可你也不想想,谁会想娶我这样彪悍的女人?”
纪云不过随嘴一句自嘲,满是敷衍的意味,齐鲁文却没听出来,当即停了脚,严肃地看着她。
“怎么这样妄自菲薄,谁说没有人要你?”齐鲁文将她的话当了真,瞬间正色道,“纪云,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娶你的。”
纪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觉得面前人大概是被鬼附身了。
良久,纪云闭眼深吸一口气,道:“你认真的?”
“是。”齐鲁文认真的点点头。
是你个脑壳子!
越发觉得齐鲁文是在开玩笑,纪云抬手猛地捶了他一拳,面容放松下来,转身就走:“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正经,是觉得逗我好玩?”
纪云的手劲大,齐鲁文捂住肩膀龇牙咧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次,他确实是认真的。
齐鲁文有些纳闷,心里自认为自己说的足够真诚,面上也绝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怎么纪云就是不信他的话呢?
眼看她越走越远,齐鲁叹了声,跺了脚急忙追上去。
路程本就不长,纪云又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样急色匆匆,没几步就到了房门外,正要跨进门去,就听身旁不远处传来冷冷的男声:“过来,先别急着进去。”
纪云一惊,转头就见季怀旬隐在门外一侧的阴影里,神情晦涩,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皇长孙,”纪云悄悄走过去,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做......”
“你们不必管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纪云不解地望过去。
季怀旬朝她颌首,俊美的侧脸掩在阴影中,显出分明的轮廓,声音沉哑道:“这一次,我自己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