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城境内有一座半高的山,唤作朗崇山,山中四季常青,岁月静好。
半山腰坐落着一座庙,名叫汝归庙,庙里供着释迦摩尼佛、阿难尊者、迦叶尊者等十六尊菩萨,香火不断。
庙宇掩盖在树林间,寻常人若要来祭拜,需要踏足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心诚者一阶一拜,若拜完九百九十九下还能见到庵中的大师子觉,便能心想事成。
穆衍早向段成均告了三日的假,初三就来到这里,他满腔仇恨满心思念,沿着台阶一步一拜,就想着能见子觉大师一面,向他讨要一本佛经,送给天上那人。
可当他踏拜完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子觉大师竟闭门不见,声称与穆衍口中那人无缘,不会渡他。
穆衍又跑去他房门口跪拜,求见子觉大师一面。
他跪了两夜两日,第三日的时候,子觉大师的房门终于开了,但出来的却不是子觉,而是他房中的小沙弥,劝说穆衍归去。
穆衍在门口不肯离去,大声朝房中道:“佛家不是讲究万物平等、普渡众生吗,子觉大师是佛祖坐下弟子,为何独独不渡他?难不成是子觉大师六根不净,觉得他身份低微,不配求你一渡吗?”
“我心诚至此,只求大师亲手抄写的一本佛经,好安慰他的在天之灵。只这一个愿望。大师号称众生福田,难道我不是大师口中的众生一员吗?为何大师是众生的福田,独独将我排除在外?”
穆衍眼眶涨红,两行清泪沿脸颊落下,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恸声道:“求大师成全!”
他又在门口跪了许久,房中才传来一声轻叹。那叹息声似有若无,恍惚缥缈。
道:“众生事理,万物性相,皆为因果。施主与那人有此一段,已算前缘尽了,施主何苦执着于此。”
穆衍咬牙一笑:“他是我的妻,是人是鬼,碧落黄泉,永不会变。”
房中又静默一阵,旋即传来子觉大师无奈的声音:“施主且回去吧。若要成全他,就请施主放过他,让他安息。若施主执着与他再续前缘,那便将那人尸骨寻来,贫憎见骨识人,定能全施主心愿。”
穆衍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师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穆衍握紧了拳头,“大师且等我,我定会将他的尸骨寻来,还请大师勿忘今日之言。”
穆衍转身离去,院中风声阵阵,林叶簌簌,远远的似乎又听到子觉大师一声叹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诸事万物,皆是命数。”
穆衍下山离去,准备去那人的墓前祭拜,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
当年分别之景犹在眼前,他没来得及寻到那人的尸骨,再返回时,只拾到他沾血的衣物,遂替他立了衣冠冢。
今日虽未讨到子觉大师的手写佛经,但能得了大师的承诺,也不算白来一趟。
然在下山时,听到两声喜鹊鸟叫,穆衍心下一凛,赶紧闪身山林。
林间,满身是血的辜超跪在穆衍脚下,向他请罪:“荣亲王这条线暴露了,太子殿下被幽闭东宫。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公子责罚!”
时值午时,原本放晴的天忽然阴沉下来,似是要落雨。
穆衍捻着手边的枝叶,看着青葱的一片,狠狠揉碎在掌心:“暴露便暴露了,荣亲王有贼心没贼胆,败事有余也是早料到的。至于太子殿下……”
“我与他之间本就是相互利用,当不得真。皇帝对他一片赤诚,他还能偏听谗言加害于皇帝,无怪乎皇帝会将他幽闭。”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问道:“那个人呢?”
辜超答道:“还在密室的笼中,放在府中的那个替身还在,负责看守的守卫也未察觉。”
穆衍点了点头。
天空响起一阵闷雷,雨水快来了。
“对了公子,还有一件事。”
“说。”
“汴央城最近在查您的人又多了一伙,先前的那位我们已经诛杀,但这次的,有些棘手。”
穆衍意识到什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被跟踪了。”
辜超默了片刻,旋即答道:“是。但请公子放心,属下来时已甩开了他们,必不会叫他们察觉。”
穆衍又道:“是那伙人?”
“是。但那伙人背后是谁我们尚未查到,看行事作风,是个厉害的。他们顺着太子府御令查到了兖城,公子还请万事小心。”
穆衍对此倒也不觉得奇怪,被人查到兖城是早晚的事,毕竟他这几个月动静太大了,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
穆衍没说什么,只扔了一支半掌大小的瓶子给他:“这是这月的解药。”
辜超接过大喜:“多谢公子!”
从林间出来时,大雨倾盆而下,穆衍找了个凉亭避雨。
汝归庙建得颇为贴心,每隔两百步便有一座八角亭子,亭子不光挡雨,也挡风。
有香客不远万里前来上香,若路途遥远不得归,又舍不得几个香火钱在庙中借住,便可在这些亭子中将就一晚。
时下兖城战乱,更是有无家可归的逃难者或是流浪汉借住在这些亭子中,席地而眠。
穆衍就近寻了个亭子,刚进去,就被两把大刀拦在面前:“公子留步,我家郎君在此躲雨,还请公子移步别处。”
穆衍往亭中望了一眼,亭中被收拾得干净妥帖,无一丝杂草尘土。
亭中一人独坐中央,姿态端正,背对着他。
穿的一身紫蒲丝绸罩衣,一头青丝高高束起,藏于玉冠之中,左手还执一柄黑羽扇,轻轻摇曳,看得出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少爷。
穆衍因方才那些情报带来的不快瞬间就被激了起来,他冷笑两声:“我尚不知,这汝归庙的亭子,何时成旁人独有的了,怎么,难不成这些亭子都是你家郎君捐钱建造的?我说这好端端的天气为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原是老天爷长了眼睛,想降下雷来,劈死什么人。”
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又意有所指,不知是巧合还是老天爷真长了眼,果真一道惊雷劈下,不偏不倚正好劈在了亭子旁边的一颗树上,那棵树顷刻裂成了两半儿,断裂处一片焦黑,闪着火花。
那两个拿刀的人俱是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了一番,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时,端坐在亭子中央的那位郎君站了起来,缓缓转身,看向门口的穆衍。
他生的极为好看,身材挺拔,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的容颜上,一双眸子璀璨如星辰。
脸部线条分明,气宇轩昂。整个人显得风流倜傥,飘逸绝俗。
当然,若是脸上不挂着那样轻佻戏谑的笑容,就更好了。
那人看到穆衍,明显眼睛一亮,挥了挥手让拿刀的二位退下。
穆衍顺势走了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也不看他。
然他不想理会那人,不代表那人不会理他。
那人行至他身边,仔细瞅了两眼穆衍的脸,立即来了兴趣。
“公子方才好生霸道,可真是吓着在下了。”那人道,语气带着委屈。
“可我瞧公子生的好看,美如冠玉,貌若潘安,不如同我结为夫妻如何?我是家中独子,家有良田千亩,身缠钱财万贯,若公子嫁予我,必然一世富贵,衣食无忧。”
穆衍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只见半张侧脸对着他。
那人追了上来,换了个方向继续道:“家中二老皆是男子,府中无姨娘,也无婆媳关系那一说。若你嫁予我,执掌中馈,家中仆人仍尔差遣。若你不习惯与长辈同住,我们亦可搬离府中,另寻别院。”
穆衍又换了个坐姿,背对着他。
那人锲而不舍,又追了上来:“鄙人不才,身长九尺,腿长八尺,君子六艺不在话下,若公子嫁予我,抚琴作画皆信手拈来,六乐五射但求博得美妻开心。”
穆衍耐心渐渐耗尽,不善地瞪着他:“滚。”
那人却依旧不依不饶,继续道:“公子不了解在下,所以对在下存有误解。方才是两个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勿怪。咱们这种情况,就是话本子里头写的那种,叫‘欢喜冤家’,这二者属性凑在一起,必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绵延,长长久久。”
穆衍眼中闪过杀意,但他硬生生地忍住了,现在还不是杀人的时候。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公子莫要这么快拒绝在下,在下恰巧带了笛子来,正巧给公子表演一曲《凤求凰》,也好让公子看到在下的才艺。”
他也不管穆衍愿不愿意,拿起腰间的笛子就开始吹奏。
穆衍原本觉得这人应当是个见色眼开的色/欲之徒,谁知那笛子的声音一起,穆衍才知面前这人是杀人于无形的魔鬼!
那一曲《凤求凰》被他吹得犹如老奶奶拖着病重的身体涂脂抹粉,偏还要脱了衣服上床勾/引,到了高亢之处,又一鞋拔子忽然甩到了脸上,直打的人那叫一个措手不及。
穆衍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人生的想法。
他“蹭”地一声立起,死死盯着面前吹奏的人,掩在袖子里的暗器蠢蠢欲动。
然那人见他终于有了动静,以为自己的笛声终于打动了他,吹奏得更加起劲了,差点儿刺得穆衍站立不稳。
穆衍看了一眼那两个护卫,知道此时杀了这人不是好时机,只能默默忍下,祈求雨快些停,好让他早些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杀人于无形的笛声总算停了,穆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震出去的三魂七魄总算归了位。
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测,面前这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怕不是什么世家公子,而是哪个江湖上的组织。
传言有个诡音教,善音律,通诡律,其吹奏弹唱出的乐曲能扰人神志,乱人心脉,最终不见血地取人性命,难不成面前这位就是诡音教的人?
且听这韵律取人性命的功夫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练成,这人在诡音教的功力必定十分深厚,极有可能是教中传人。
穆衍心中只有复仇的大计,不想跟江湖中人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尤其在领略到对面这位“高手”如此“龙吟狮吼”的一曲后,他更是坚定了心中所想。
但不能与此人为伍是一点,也绝不能与这人为敌。
此人实力如此强悍,他若要取自己的性命,绝非难事。
穆衍心下略略盘算了一番,待那人再来到自己面前时,不情不愿地换上了笑脸。
“公子音律果真厉害。”穆衍咬着舌头堆着笑脸道,“振聋发聩,摄人心魄,犹如绕梁遏云,不绝于耳。在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那人听他这样说,激动得双手颤抖:“好说好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嫁我?”
穆衍原本想说“不嫁”,可那人又接着道:“我不光善笛子,还善萧、筝、古琴、琵琶等,若你能嫁予我,我保证日日吹奏弹唱给你听,让你好不快活!”
穆衍心下大骇。
这人是何意,是在威胁自己吗?
他精通如此多的乐器,若自己不答应嫁他,他便会日日用这些乐器折磨自己吗?
穆衍快速为自己寻了个借口:“恐要拒绝公子好意了,我已成婚,家中已有娇妻。”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他盯着穆衍沉寂如水的面庞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道:“你在说谎。”
穆衍猛然一怔。
那人接着道:“我阅人无数,你一看就是童子之身,不曾有过床笫之事,哪里可能娶的了妻妾。”
穆衍捏着的手心已出了一层汗。
这人竟如此厉害,谎言竟也能如此轻易看穿。
他前几日出门就该好好看看黄历,见不到子觉大师,又得知了不好的情报。
如今入亭避雨,竟还惹上这么个麻烦的江湖高手,真是倒霉透了。
“公子果真厉害。”穆衍稳了稳心绪,心道这人实力不容小觑。硬碰硬自然是不能了,只能先想办法周旋,然后再寻脱身之法。
“婚丧嫁娶都是大事,”穆衍笑道,“公子若想娶我,也得容我先回去禀明父母,继而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流程一样都不能少。”
那人点头:“这是自然!”
穆衍心下松了半口气,起身欲走:“那在下便告辞了。”
“等等。”
那人忽然叫住他,穆衍只能止住了脚步,回去望去:“公子还有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何处,既是我们互定了终身,我们是不是该交换一下信物,免得日后说不清。”那人这般说着,面上染上了几分羞赧。
穆衍真想一刀杀了他,旋即又冷静下来,回道:“在下叫穆……二牛,家住兖城仓余县默安村。信物的话,我今日未带。”
那人默默在心中记下他的话,目光瞥到他的腰间,指着道:“你又在说胡话了,哪里不曾带,我瞧着你腰间这把扇子就挺好。我用腰牌同你换。”
穆衍闻言握紧了腰间的那把象牙折扇,脸色微变:“这个不行。”
“为何不行?”
穆衍斟酌了一下措辞:“此物乃重要之人相赠,实在不便当做信物。”
那人笑了笑,已将腰间的玉牌摘下,递到他面前:“你我二人以后是要成婚的,你眼下只是当做信物给我,婚后我自然是要还给你的,届时还是你的东西。怎么,你难道还怕我给你弄丢了不成?”
穆衍欲言又止。
那人已经态度强硬地将折扇抽出,继而将玉牌塞到了穆衍的手中。
穆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那枚折扇,握在袖中的暗刀几乎下一秒就要射出,扎进面前这人的脖颈中。
但最后他还是保持了一丝理智。
穆衍忍着心痛,哑声问道:“我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一定要让辜超去杀了这人,然后夺回自己的折扇。
那人拿着他的折扇,心情大好。
“哗啦”一声,折扇开合,他开心地扇着,浅浅道:“我嘛,姓郁,名丛澜。至于家世,等你嫁给了我,自然就知晓了。保准你大吃一惊!”
听到这番言语,穆衍更是确定了他就是诡音教的传人。
用尽全力压下心中的怒气,穆衍向他行了礼,准备离开。
郁丛澜拉着他,塞给他几张银票:“三媒六聘总归要花些时间,这几日你便在家中等我,这些银子你先拿去花,替我多孝敬孝敬岳父岳母。”
穆衍草草瞥了一眼那几张,竟都是面值千两的大额银票。
果然,诡音教的传人这么有钱么,随便出手就是这般阔绰。
看来这些年,死在诡音教手中的豪绅富商不少。
穆衍不动声色道:“如此便多谢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郁丛澜跟在他身后:“我送送你。”
“不必。既是要成亲,那便按照成亲的规矩来,公子娶我进门之前,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郁丛澜一听倒也有些道理,娶亲规矩繁多,确实有娶亲前不见面的说法。
这般看来,牛牛家也是家教规矩的正经人家,自己怠慢不得。
“我知晓了,我听你的,那你路上小心。”
穆衍赶紧走了。
郁丛澜看着他的背影,激动得胸腔内一颗心脏狂跳不止。
太好了,他终于要娶亲了,他就说,他今日为何控制不住脚步一定要西边朗崇山来,原是这里藏着他的良人。
缘分这种东西果然是上天注定的。
顾宸煜那个逼登玩意儿还天天笑他娶不到夫人,他今日便要娶一个给他看看。
看到匆匆离去的未来夫人,郁丛澜忍不住提醒道:“牛牛不要忘记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穆衍身子僵了僵,旋即离开的脚步更快了。
郁丛澜感慨,果然是被自己的音律打动了,这么飞快地回去同父母商议婚事,怕是等不及要嫁给自己了。
那他也赶紧给父亲爹爹写书信,让他们赶紧安排人去默安村提亲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节已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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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