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就这样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有了要停的趋势。
刚下过雨的天气,终于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燥热。
远方的天透着雾蒙蒙的青灰色,一只同样灰蒙蒙的信鸽吃力地扇着翅膀往靖王府这边飞了过来。
季鹤认得,那是暗五养的小间谍们。
他耐心地等着鸽子降落,老远就看到了绑在鸽子腿上的竹筒。
“咕咕……”鸽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鸽舍。
那么远飞回来,全身都湿透了。
“辛苦了,小家伙。”季鹤抓了一把暗五精心调配的谷物,把信从竹筒里拿了出来。
“主上没来祭祀,不合常理,恐有危险,速去找寻!”文末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不难看出写信者的着急和担忧。
这么说,凤倾压根儿就没去祭祀啊?
难道是从皇宫出来的时候遇袭的?
想着那晚自己驾车送凤倾入宫遇到的那场伏击,季鹤只觉得,做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哪怕有再多的荣华富贵,可老有人惦记,又怎么能安心享受?
思及,季鹤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箭矢狠狠插进头顶木框的声音了。
那根箭再往下一点点,季鹤估计已经去奈何桥报道了。
他给鸽子又添了一把饲料,大老远地送着早就没了时效性的信,也真是辛苦了。
郎中昨天特意叮嘱,今早上就要把药给凤倾换了,以保疗效。
季鹤没有耽搁,按着时间往他院子去了,甚至路过厨房的时候,还好心地给他做了点清粥小菜。
流光阁经过一晚上风雨的洗礼,满地的残花,凤倾下棋的石桌也堆满了落叶,可见昨夜风雨之大。
他的主上却能在那么恶劣的天气,拖着重伤回府,季鹤不得不感叹一句,少侠真是好体魄!
季鹤敲了敲门,端着食盘朝内走去。
凤倾今天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一件黑色的缎袍,正靠在软垫上看着古卷。
他好像尤为喜欢黑色。
季鹤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从没看过他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但不得不说,凤倾穿黑色又的确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看,衬得他霸气斐然。
正在看书的男人抬了抬眸,没有说话,接过了季鹤递过来的粥碗。
平时高束的头发此时正任由它垂落在耳侧,散在额前,落在季鹤眼里,竟有几分雌雄莫辨的静美。
“郎君,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一句话外音,就这样落入了站在一旁候着的季鹤的耳朵。
他微微一怔,这读心术是又回来了?
刚才他不过想知道凤倾觉得这粥味道怎么样,结果读到了这么一句话。
这时,凤倾恰好抬起头,望向他。
等等!
这眼神里面,不会是失而复得的幸福吧?
季鹤有点不知所措,他这个时候这么看着自己,怪让人害怕的。
就在季鹤疯狂地揣测凤倾眼神的意思的时候。
“本王不喜欢喝甜粥,重新拿一碗过来。”低沉的声音生怕带着一点人的感情。
“你要快点回来哦,我想再看看你。”紧随其后的一句画外音。
他不会是有精神分裂吧?还是双重人格的那种?
季鹤心情复杂地往厨房去了。
凤倾又拿起了那本《三略》,嘴里挥之不去的甜味,他还没见过这么嗜甜的人,喝药要糖,膳食还要糖。
季鹤重新盛了一碗粥,这次没有放一点点糖。
本来以为病人可能没胃口喝白粥,所以加了一点白糖利口,没想到凤倾居然不爱喝。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糖啊?
这男人,怪得很!
不过这男人怪得岂止是这一点,想着他之前心里想的那些话”——
内心撒娇嘤嘤怪,外表冷漠大魔头。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格谁说了算,若是前者,是不是自己能牺牲一下色相,讨个乖,把解药搞到手呢?
可如果是后者……
季鹤打了个哆嗦,算了,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季鹤准备好纱布的时候,凤倾刚好放下了碗。
等换完药,自己就可以行动了,季鹤暗忖。
伤口不如昨晚那般狰狞了,但季鹤还是揭得小心翼翼,生怕把他弄痛了。
“主上,您忍着点,我要给您上药了,可能会有点疼。”
凤倾认真地看着书卷,没有理会季鹤的话,现在腹部的痛感跟昨天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想到昨夜偷袭自己的那群人,凤倾不禁陷入了沉思。
短时间内,凤倾还不能找出这群人跟前不久在进宫路上遇到的那伙人的联系。但由于两拨人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想置他于死地,凤倾直觉两次应该是同一个人策划的。
随着药粉一点点覆盖在伤口上,季鹤秀气的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
季鹤莫名的想到了口腔溃疡的时候撒的那个红色药粉,粉末与溃面接触的刹那,那种生涩痛感,简直让人灵魂出窍。
“呼!”
“呼!”
感觉到异样,凤倾移开了眼前的书卷,腹部一颗脑袋正在离肌肤极近的地方,轻轻吹着气。
纱布绕着腹部一圈圈的缠好,这郎中除了治不好自己,其他人倒是药到病除,凤倾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好成这样,自己中的毒却拖了一周。
这忽上忽下的救人水平,真让人担心。
季鹤末了在尾端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甚至还满意的拍了拍,这才站起身来,拿着剩余的药粉和纱布往桌边走去。
可就在这时。
季鹤脚步踉跄,然后倒了下去。
药瓶子咕噜从怀里滚了出去。
随即,他痛苦的捂着肚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脸色一下子变得潮红。
这是?
毒发了?
凤倾猛地起身,可,须臾间,停住了。
“主上,救命,解药。主上,好痛,肚子好痛……快喘不上气了……”说到最后的音节,季鹤已经气若游丝。
季鹤回忆着那天毒发时的症状,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主打一个逼真。
余光中,凤倾的身形好像没有动。
他这是起疑了?不应该啊,不可能有任何破绽。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头路?
拼了。
只见季鹤用极为扭曲的姿势从地上朝凤倾爬过去,然后又用上了季氏表演法则第一条。
“主上,求求您,救救我,我还不想死……主上……”
凤倾眸光一沉,跨过了季鹤,朝桌边去了。
他要去拿解药了?!
暗二没说谎,解药真的在这个屋里。
画?
是那副挂在桌上的画吗?
一定是的。
这老贼,可真会藏啊!
看着凤倾拿好东西过来,季鹤更是直接把演技拉满了。
大口喘着粗气,全身发抖。
凤倾身上有伤,没办法蹲下去,季鹤只逆光瞧见他指尖拿了个圆圆的东西,看起来跟那天他吃的解药无异。
“谢……谢主上开恩,属下定为主上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季鹤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已经想好了,拿到解药假装吞服,趁凤倾不注意,再藏起来,事后再找郎中或者江湖药师看能不能把配方给凑出来。
既然这个世界的暗卫都有轻功,那郎中药师应该也如影视剧中那般神通才对。
季鹤急忙把药塞进嘴里,暗戳戳的数着解药生效的时间。
做戏,就要全套。
嗯?!
这药的味道有点怪。
这药怎么是甜的呢?
咂巴,咂巴……
季鹤倏尔睁大了双眼……
这哪里是药,这是糖啊!
完蛋了。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解释,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主……主上……”季鹤被吓得结巴了起来。
“是我来问?还是你自己说?”凤倾又变成了之前那个杀气腾腾的凤倾。
“您来问吧。”季鹤认命般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
凤倾眼神里面,杀意尽现。
“你来本王屋内做什么?”
看样子,凤倾没有忘记昨晚季鹤鬼鬼祟祟的在自己房内。
“找解药。”季鹤老老实实地交代着。
“是不是太凶了,吓到他怎么办?”这该死的第二人格画外音又开始了。
季鹤想探寻他内心的想法,以此谋求生路,哪知道一句关于此情此景的想法一点都没有。
所以自己这读心术到底有什么用处?
季鹤来不及深想,脖子上的匕首已经慢慢陷进了皮肤里,仿佛下一秒就要割开喉管。
“可你没到毒发时间。”凤倾冷声。
本来是想以之前中过毒作为本次毒发的契机,可谁知看到假解药的时候,一时间高兴得忘了做这个铺垫,眼前这人是何等谨慎的人,季鹤懊恼着自己的愚蠢。
“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凤倾没料到,这暗卫会这么回答。
可季鹤说的是真话。
季鹤眼眶微红,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痛,像是有人闯进了他的肚子,给肠子系上蝴蝶结之后再拼命的扯,同时,脑袋像放在寺庙里面的大钟下,轰隆隆一片,只叫人生不如死。
“我经历过毒发,那种痛,我忍不过去,不想再经历一次。”季鹤怆然,他知道,这次凤倾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
“呵,承受不住?”凤倾轻哂出声。
他那被敲断肋骨都不啃声的暗一,居然说承受不住掠心蛊?
笑话。
眼前这人绝不可能是他的暗卫。
刀尖慢慢的从脖子滑上来,被匕首抬着下巴的季鹤被迫对上了凤倾的眼睛。
那是掠食者充满攻击性和猎杀性的眼神,像是要看到你灵魂深处,然后剥夺你的呼吸。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一字一句都像是最后通牒。
季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到时候把他吓跑了怎么办?不应该温柔一点吗?”
“刀收起来啊,他那张水灵灵的脸蛋怎么忍心啊?”
……
没有任何用处的心里话蜂拥而来,季鹤彻底放弃了他的金手指。
刀一点点的逼近主动脉。
或许,也该放弃了吧,上天不想让你得到的东西,抗争也没有用的。
但一想到,那些一顿泡面掰成三分吃一天的日子,那些为了接通告被揩油的日子,还有那些一个人咬着牙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日子……
放弃?
去他妈的!
若是今天交代在这里,他做鬼都不会甘心。
刀刃陷得越来越深,殷红的血珠开始浸润刀刃。
凤倾看着刀下的人开始轻颤,连血液都开始沸腾,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就在这时,季鹤猛然睁开眼。
还颤抖着的手,抚上了凤倾握刀的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改变他一生的话。
“我是暗一,我……”
“我只是心悦于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