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怎么又到冬天了?
凤倾记得他好不容易才盼到了冬天过去,怎么现在鼻息间又是一股木炭燃烧的味道?
闷热又难闻。
母妃的书信停在了三个月前,不知道是不是这漫天大雪封了驿道的缘故。
凤倾有些焦躁的把手上这封三个月前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放进木匣子里。
棉帘被下人从外面撩了起来,是打小就照顾他的下人。
今日的德栓脸上挂着不同往日的欣喜。
“小王爷,宫里来信了,叫我们去见太妃呐。”
什么?
凤倾惊愕地抬头,这是在同他开玩笑么?
皇兄说过,每年只能母妃生辰才可入宫团聚,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可能被允进宫呢?
德栓没有等他回答,牵着他的手径直往外走。
粗粝的手将他送上了马车后,德栓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从他的封地到京城少说也要四五日,但一想到即将见到魂牵梦绕的人,风倾是欢快的。
晃晃悠悠的马车让人很好入眠,一想到那个会提前等在殿门口,笑盈盈地将自己迎过去的母妃,凤倾幸福到了极点。
可突然……
咔嚓!一声惊雷!
马车没了!
耳边呼啸的风雪也没了!
梦就这样没了!
那残留的幸福还没有消失殆尽,痛苦就已经来势汹汹,很快,就占据了所有领地。
痛苦是因为那从来不是梦,他的母妃,死在了他19岁那年的隆冬。
烛火晃得有些厉害,木炭燃烧的味道更重了。
空气中仿佛网了一张湿答答的网,密不透风又黏腻异常。
季鹤正拿着一把蒲扇,有模有样的煎着药,本来就热的夏天,被炉火一烤,他都快化了。
他几乎翻遍了凤倾的房间,别说配方了,连人的东西都没几样,可暗二那句话也不像在撒谎啊。
他能把药藏在哪里呢?季鹤百思不得其解。
药罐咕噜咕噜的冒着大泡,快好了。
回想起郎中说,凤倾伤可见骨,一定耽搁不得,要马上熬药,趁热灌服,否则恐有生命危险。
也是,毕竟是古代,也没现代医疗高效,止血可是个巨大的挑战。
想着,他看了眼床上那人腹部的绷带,已经又有渗出来的血了。
他麻利地用陶碗盛出来,用汤匙搅了搅让它冷得更快。
这药的味道可真难闻。
等端到凤倾面前的时候,他好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眼前这脸色惨白,毫无生机的男人,连眼睛都没张开,怎么给他喂药?
这也没个输液管或者针筒,难道让他像电视剧里面用嘴喂?
季鹤犯了难。
不救他,他们五个暗卫会在十天后与他在阎王殿会面。
救他,就要和这个心狠手辣手刃他人的魔头亲密接触。
这也不是在演戏,他克服不了心理障碍。
季鹤的心里开始按秒针走动,此刻他已不再是靖王府的暗卫,而是手术台上的医生,病人的生命体征已经开始逐渐消失,救?还是不救?
哎……
救,怎么不救呢?
那是条命啊!
看着眼前堪比巫婆的毒药的药碗,他将碗放到桌上,起身往外跑去了。
脚步声慢慢远去,凤倾缓缓睁开眼睛,幽深的眸子沉了沉。
他想做什么?
凤倾没有忘记在失去意识之前,这个暗卫曾鬼鬼祟祟的在自己屋内。
没过一会儿,季鹤湿漉漉地回来了。
这个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
季鹤从怀里掏了几块从厨房拿的枫糖出来,有了这个就不苦了。
他记得自己的经纪人每次都会在他喝中药前往自己嘴里塞糖,这样喝的时候就不会苦了。
季鹤含了一块糖在嘴里,端起药碗猛喝了一大口,朝凤倾走去。
“就当这是演戏!我是专业演员!”季鹤不断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他是专业的,职业素养会帮他渡过心里难关。
屋外风雨未歇,雨打在院子里,打在芭蕉上。
啪嗒啪嗒……
随之而来的还有季鹤愈发加速的心跳。
砰!
砰!
砰!
这跟心动时的小鹿乱撞不同,这是东非大裂谷的野牛群迁徙,来势汹汹,带着一股忐忑,一股担忧,还有一股害怕。
他怕事后凤倾知道了会扭断他脆弱的脖子。
想逃!
但不能逃!
他慢慢俯身,看着凤倾那张脸,慢慢在眼前放大,心如擂鼓。
身体在距离凤倾不到一尺的距离,季鹤停下了。
看着身下已经半条腿进了阎王殿的男人,几秒钟之后,他自暴自弃似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没办法自欺欺人。
苦药入喉,苦不堪言,苦进心坎。季鹤脸快皱成抹布了,辛辛苦苦熬的药,自己倒先喝上了。
他放下药碗,脑子快速地闪过无数种可以让凤倾把药喝下去的方法。
“护院,进来一下!”季鹤探出脑袋,把这个府上唯一的人给叫了进来。
“爷,放过我吧,要是靖王醒了之后,知道奴才胆敢以下犯上,折辱尊躯,奴才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给的啊。”
护院听到季鹤想让自己把靖王的嘴给掰开,吓得屁滚尿流,趴在地上连忙求饶。
块头看着挺大的,胆子怎么这么小?这是救主子的命,他感谢还来不及呢。
见劝说无用,季鹤只好自己上手,叫护院往凤倾嘴里送药。
季鹤擦了擦手心的汗,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捏住凤倾的上下颌骨,他知道昏迷的人可能没那么容易就掰开,所以刚上手,就用上了接近十成的力,但出乎意料的是,凤倾嘴巴的紧闭程度远远小于他手上施加的力度,季鹤见状松了松。
护院小心翼翼地将汤匙送了过来,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老大爷。
“你在抖什么?”季鹤辛辛苦苦熬一碗药,他可不想正主还没喝就没了。
“我有点紧张。”
看着对面魁梧如张飞的彪形大汉,像拿绣花针一样地拿着勺子,季鹤叹了口气,也真的难为这护院了。
“你暂且把他当作胖管家试试?”季鹤提出解决方案,靖王府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讨厌那仗势欺人的管家。
护院听罢,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像是福至心灵似的,连手都不抖了,一勺接一勺地喂了进去,其稳准狠程度季鹤见了,叹为观止,这应该就是仇恨的力量了。
“其实你可以稍微送浅一点,你的勺子快送到他胃里去了。”季鹤见他一勺胜过一勺的深度,贴心地提醒道。
一碗药终于一滴不漏地被送服完毕。
季鹤松开了已经被他捏得泛红的脸,然后去放了个药碗的功夫,回来就看到,凤倾顶了顶两边被捏得生疼的颊边,正一脸幽深地看向自己。
“我可以解释!主上!”季鹤慌忙地想告诉凤倾一些真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莫非是捏得太重?
凤倾一开始只是想知道暗一要对自己做什么,所以才装作没醒,现在药也喝了,没必要再装下去。
腹部的伤口传来阵阵难捱的痛楚,凤倾脸色苍白,并不想听眼前暗一的解释,缓了好长一会儿,他才虚弱地朝季鹤说道:
“本王要沐浴。”
药是热的,天气是热的,凤倾身上还凝着一些浓乎乎的血迹,更加难受。
季鹤站在一旁,身形微顿,他知道凤倾的意思,他又不是傻子,他现在动都动不了,怎么沐浴,他应该是想擦拭一下。
回想到之前那个干爽酷飒的凤倾,以及此时躺在床上略显狼狈和脏乱的凤倾,季鹤觉得他提出这个要求其实情有可原。
只是……
这件事由他来做合适么?
那可是替一个男人擦拭身体啊。
这般亲密的事情,今晚的每一件事,都让季鹤有些尴尬。
这跟他喜欢男人,让他对另一个男人做这件事的尴尬不同。
因为他对凤倾没有想法,他此时的尴尬是两个大男人手牵手去尿尿的那种尴尬。
眼下偌大的靖王府,除了他就是那个一身腱子肉的护院,但一想到那护院莽撞的样子,季鹤担心他壮硕的脖子不堪一击。
算了,今天他就送佛送到西吧。
季鹤叫护院扛了一缸水来,果然,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比如壮汉扛水缸就很合适。
季鹤拧了拧手中的帕子,冰凉的井水很能消暑。
凤倾靠在垫子上,难捱的疼痛让他看起来有些虚弱,正在闭目养神。
季鹤看着那瘦而不柴的身躯,那肌肉、那线条……
呸呸呸,在想什么呢?季鹤想把刚才的想法晃出脑袋。那可是个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病人啊,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季鹤在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
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掉欣赏美好事物呢。
他擦得很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了凤倾的伤口,这要是碰了水,发炎了,在这种条件下,那还是等死吧。
感受到身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凤倾睁开了眼睛,垂眸看着正专心擦拭的季鹤,那是一张绝对一模一样的脸,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尽管凤倾知道,眼前的暗卫跟那人绝不是同一个人,
季鹤很快擦完了上半身,接着,季鹤遇到了今晚第二个问题。
下半身要擦吗?
季鹤再一次拿着清洗完的棉帕折回来,凤倾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
季鹤心里敲起了小鼓:要问他一下吗?他也没说不擦,如果自己特意还要问他这个问题,会不会显得更尴尬啊?
就把自己当成医生吧,医生眼里是没有性别的,自己只是在照顾病人罢了。而且大家都是男人,他有的自己也有。
季鹤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然后拿着帕子走了过去。
只是当季鹤的手带着井水的冰凉,刚触到凤倾的裤头的时候,闭目养神的男人,猛然睁开了眼睛。
“你要做什么?”凤倾出声。
季鹤被喝得马上停下了,四目再次相接。
只是这一次,是季鹤在凤倾那张常年扑克脸上看到了不自然。
“我在帮您擦身体啊。”季鹤回答得坦然又理所当然,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吗?
“出去。”
……
“是,主上。”季鹤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两个字。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间季鹤有些抓不住重点。
首先,自己的解药没找到,还被凤倾逮个正着。
其次,本该去祭祀的凤倾重伤回府。
最后,距离下次毒发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季鹤扒拉了一下自己已经汗涔涔的头发,看来他得从其他地方入手,这个毒,他非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