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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八章 革命创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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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映着高淑妃恬淡的眉眼,她在孕中,双目明亮但面庞有些浮肿。虽如此,军将世家出身、早年习武的她举手投足间尚存有一丝英气,只是被化不开的忧愁晕染着,又多了沉重。

侍女如书为淑妃细细描眉画钿,盘起发髻。

如书小心地搀淑妃起身,皇帝命令宗室今日全员赴宴,就连这临盆在即的妃嫔也不得例外。

可如今说是皇帝的命令却又到底出自谁的口呢?

院落外的守卫士兵又换过一批,已没有相识的面庞。士兵各个立眉竖眼,与其说敬候院外,不如说是在等待押解。好大一场无聊的戏,演给那些其实根本看不到,又或是压根并不想看的“天下人”。

如书为淑妃披好御寒斗篷,捧好暖手炉备着。淑妃却回身轻轻拍了拍如书的手背,柔声道:“放下吧,再用不到了。“

如书垂手,淑妃又低声道:“这边有梅娘陪同,我这有一封书信,待我们走后你避开人从后院的窄门出去,莫要让人发现,回长安过奉天时去老君庙交于我兄长。”

侍女一愣,双手持信,眼珠颤动,强忍不住,留下两行清泪来。

高淑妃敛目道:“此行凶险,你自小服侍左右,对外界所知不多,但你一向机警灵敏,我的事,还请拜托了。这里准备了一些首饰银钱,待事了你便自行离去谋生吧。”

如书跪下将信捧于胸前,“娘子仁心,只是,我姐姐……”

淑妃叹了口气,“若此番能留你活命,就已是天大的幸运了。如书,如画求我替了你去,莫要辜负心意,姐妹之情最是难得,受过便珍惜吧。“

如书倒身拜叩,眼泪倒流入了云鬓。

梅涵瑶跨过门槛向淑妃见礼。

“走吧。”淑妃伸出左手让梅涵瑶搀着,右手轻扶着她自己的后腰,挺着身子步伐缓慢。

宫门外士兵手持寒冰利刃,刀口沾着一抹暮色的红,似血。

淑妃面无惧意,款款入轿,仪态端庄。梅涵瑶跟在轿旁,目不斜视。待到轿撵临近设宴的明瑟殿,淑妃下轿拾阶而上时,才低声又问女官,“梅娘子,怕吗?”

“娘娘怕吗?”

“怕的。”淑妃语调轻柔却沉稳。

天边紫云冉冉,红霞唱诵着来日的天晴,将主仆二人的影子斜斜映在那浮雕龙凤的御道上。

台阶虽缓却长,待走到尽头,梅涵瑶才回道,“您在,我便想试着不去怕。”

二人同时回身眺望着那天边的红日,霞光点亮了娘子们额头的花钿。此间驻足的却又不止是她们。数十身着四色袍服的官员恭顺让开去,身着绯红通天冠服的皇帝携身着蓝黑翟鸟纹鞠衣的何皇后迎面而来。淑妃忙带着梅女官后退,低眉俯首,却被何皇后搀了一道。

“皇后娘娘……”

“你身子重,莫要行礼,走吧。”

淑妃嘴角微动,二人却再不言语,跟着皇帝一步步走入那红漆廊柱撑起的巨口般的殿门。

梅畅带着如画与梅涵瑶并行在后。另一侧阶梯上宫人们手捧佳肴,同妆发繁杂的乐师舞女一同等候达官贵人们通过。

人分三波,皇帝大权旁落,岐王开城求和,压轴的必然是赢了这一局风头无两的梁王。

梁王的大军还驻在城外,凤翔王府内开阔处又是兵甲重重,梁岐晋三分天下,皇帝那边却只能派两个小黄门角落处盯梢。

大殿之上唐廷朝臣坐在中部,各个面有戚戚。君主羸弱,做臣子的也成了砧板上的鱼。当尾随梁王的唐廷宰相崔胤阔步而入时,愤怒的视线像钩子一样撕扯着宰相的朝服冠冕,每一眼都是一刀,狠狠割在他身上,骂他引狼入室,愧为唐臣。

崔胤却一脸淡漠,身体承受诅咒内心却十分欢畅。这下他借梁王的手斗赢了韩全诲,间接也赢了岐王。朱温一时间仍需顾念天下悠悠众口,他威望尚未登顶,一路尸山血海不顾道义,怕是也没有万民归心的那一天。况且不良帅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可就不再是任梁王宰割的局面,如今一切权宜罢了。崔胤自认他没有辱没门楣,是他一番运作给大唐争取到了时间,并彻彻底底铲除了宦官集团,接下来只要小心谨慎韬光养晦,待士族们凝结,再建神策军,唐廷便能够翻过身来。

饶是崔胤的算盘打得再响,那随侍梁王左右的徐法师一开口,殿上便也鸦雀无声了。

“你要朕诛杀爱妃亲子?好大的胆子!来人!就地格杀!”高台之上李晔掀翻了面前的矮几。一旁何皇后掩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攥住,她同宗室其他人一样担忧地看着下方的淑妃,不同的是旁人眼中惧怕夹杂着庆幸,唯她眼中是满满的担忧与愧疚。

没有人动。

梁王站在那里大礼相拜,假模假式,讽刺得很。

“渤海王高骈谋逆,侍奉□□,其子高远安率神策残部叛逃,陛下宅心仁厚顾念旧情,但如今徐法师算出淑妃怀的乃是□□妖孽,为了江山社稷,还请陛下大义灭亲。“

崔胤此刻掩在长袍里的手不住颤抖,记起不良帅吩咐,现下已顾不上其他,“梁王,这巫蛊之言万不可尽信。”

他一开口便有数位大臣跟上,“听任一个倭国人胡言乱语,是何居心!”

又有列座下方的武将同皇帝一般掀了桌几。

梁王并未回身,表情略变,看着李晔的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他的动作依旧恭顺,但那双眼睛里的恶毒更甚于豺狼虎豹。

假心假意与李晔打交道多年,出身草莽的朱温反倒因为同样武功进阶迟滞对李晔的了解强于岐王、晋王不知多少倍。

曾经大权在握,曾经功力登顶,如今一无所有,这尊贵的皇帝离疯狂也就一线之隔了。

李晔不怕死,也不怕失去亲族、心腹,一直以来强撑着他心气的就是那远送的太子以及唐绝对不能亡在他手上的执念。但如今,太子已死,而这残唐靠李晔已是无力回天了,走到如今境地,饶他朱温杀再多人,甚至刀剑加身于天子,李晔都不会交出大唐秘宝,交也是死,不交反倒能断了朱温的念想。这朱温熟得很,他山穷水尽那会儿想的也是能拽死一个是一个,最好身边的一切都能给自己陪葬。可他大难不死,如今更是站在这里,别说是藩王朝臣,就连唐皇都得惊惧地看着他。

朱温忍不住长笑出声,狂妄至极。他突然间想开了,什么君臣之礼,什么正统之义,都是狗屁。就是今日他在此将唐皇的头颅拿了,自己坐上那九五之位,这一众蝼蚁又能拿他如何?

他朱温亦是有谶辞加持的身负龙气之人啊!

却有一人站出打断了他的狂笑,朱温定睛一看,那怒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他处心积虑想要夺命的高淑妃。

“高家,还真是忠烈。”朱温冷笑。

见情势严峻,群情激奋,鬼王朱友文站出,无需持刀舞剑,他大天位功力外放,赤红发丝无风自动气势骇人,仅是一眼一步,宗室瑟缩瘫坐,群臣闭嘴后退。

呵,这便是如今的唐廷,腐朽败坏,趋炎附势,各个只求自保,没有一丝骨气血性。

“孩子,贼子当道臣子苟且,纲常尽毁国将不国,如此人世不来也罢!娘带你走!”说罢淑妃祭出袖中匕首插入她自己的胸膛,鲜血打透了鹅黄色的襦裙,她缓缓倒下去被搏命扑出的梅涵瑶接在怀中。淑妃嘴唇惨白蠕动,她最后看了眼泪眼婆娑的梅侍女,道了句“真傻”便没了气息。

殿内一片寂静,梅涵瑶颌角挂着的泪下落撞地的碎裂声都听得真切。

朱温盯着那具柔媚新鲜的尸体,突然眼睛一眯下令道,“剖腹取子。”

“朱全忠!”李晔拔剑冲出直取朱温首级,但剑尖离朱温还有整整一臂距离时他已被冲上来的朱温亲卫死死按住,剑掉落在地,连他整个人也被死压着动弹不得。李晔像一条脱水的鱼般徒劳挣扎,被另一队亲卫刀剑加身隔开的大臣们不忍见到这一幕纷纷别过头去,好像这样就能绕开那句主辱臣死。

席间仍旧端坐的李茂贞按住了起身欲动的李茂箐的手,后者咬紧了下唇,终是泄了力,她眼中的光也跟着黯淡下去,瞳孔深处不甘与恨意翻涌,她甩开了自幼敬重信赖的哥哥的手。李茂贞神色微动,他将手收回,在膝上攥成了拳。

李存礼敛袖坐得直挺,知礼守节派头贯彻始终,这席间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不管是那尊严尽失的皇帝还是狂傲登顶的朱温,他都不在意。他清楚得很,这场戏是唐廷、梁、岐的,他不过是来作壁上观的看客,该他登台的时机还在后面,到那时与他对唱的怕也不是面前的这些人了。

梅涵瑶紧紧抱着淑妃,在被卫兵粗暴拉开时疯狂踢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李茂箐掩在袖中的手攥出了血,她眼睛泛红却未噙泪,直直盯着那殿内大多数人都不忍目睹的血腥场景。她要见证,她要记得,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替她们把这个公道讨回来,她要今日做下这一切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利刃滑开皮肉的声音钻进在场每个人的头皮中。

每个人都是这般沾满娘亲的血液赤条条来到世上。

如今的生死交织当真是血淋淋,幼小的生命滑出冰冷的躯壳的那一幕让动手的士兵都忍不住顿了片刻。

“确是男孩。”卫兵从血泊里拎起婴孩的一条腿查看,回头禀报道。

扑通一声,是皇帝瘫坐在地。

接着是婴孩高昂的啼哭,在所有人被这奇迹震得慌了心神时,梅涵瑶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连朱友文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她挣脱卫兵,一把将竟还活着的孩子护在怀里转身就往殿外跑去。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同时映在这不知生父生母的宫女与还看不清世界的婴儿眼中,从背后射出的利箭同时贯穿了二人。梅涵瑶痴痴地护着孩子倒了下去,头磕在那遵循规制浮雕龙凤的高高门槛上,朱钗四散,功德签弯折,血缓缓流下糊住了眼睛,口型永远地停在了一声无人听见的“娘……”上。

一直护着何皇后的梅大姑姑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早已把妆容打湿得一塌糊涂。在她身后搀扶着皇后的如画跪倒低声哭泣。

梁王面无表情,他扫视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晔,又让视线舔过那貌美的何皇后,喷了一声鼻息,转身冷撇徐法师。

徐荒落会意,手腕翻飞,三枚枣红古钱抛掷半空,带着嗖嗖的风声旋转下落,落地的声响极轻却犹如惊雷般炸在懂些卦象的人心头。

朝臣与宗室里终于有些人被激起了不多的血性,他们撕打卫兵起身冲向皇帝皇后方向,梅大姑姑跟如画虽不懂卦中说了什么,但她们看得出那徐法师笑得阴毒,她们忙搀起皇后护在身后向后退去。李晔连滚带爬地起身张开双臂挡在发妻身前,他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神情有如被逼到绝路的头狼。

朱友文将胆敢越线的朝臣宗室一个个击飞出去,力道之大,不止一人撞在梁柱上脑浆迸裂。

崔胤跪地拜叩高叫着让梁王住手。

梁王的回应是抽出了腰间的宝剑,寒光闪过李晔的眼。

“梁王,不可啊!不可!”崔胤扑上前去抱住了梁王的腿,被在地上拖了几步之远,朱温一脚踹断这唐廷宰相的鼻梁骨。

“要杀皇后,先杀了朕!”李晔高声喝道。

“那便如陛下所……”朱温顿住了,他听到了殿外突起的喊杀声,在他将将回身时,只看见朱友文被掌风击飞出去,单手撑地几乎顺着青石板滑到墙边才停下来,嘴里喷出一大口血,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待朱温将来人看清,殿内他的人除了那徐法师跟他自己竟无一人还能完好站立。

那人头戴斗笠脸扣面具,瞬移到李晔面前翻手就将朱温振飞出去,全靠跟着那不速之客打将进来的冥王朱友珪搀扶朱温才没摔一个狗吃屎。

徐法师避开掌风,身法飘然,落到朱温身侧。朱友珪瞟了他一眼,这家伙竟也有大天位之能。

徐法师死命压下眼中的兴奋,是真的,竟然是真的,那觅得长生术法活了三百年的相术师竟真的存在着!

李存礼眯起眼睛,心里道了句‘本是蓉城散淡人,凭阴阳反掌定乾坤。’这便是让他的师父黄鹤怕到不敢下山的大唐国师,这便是二百年来隐在大唐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不良帅。

那面具人对着狼狈不已的李晔行跪拜礼,拱手请罪,“臣率不良人救驾来迟,吾皇降罪。”

李晔死瞪着面前的不良帅,在一片死寂中发出一声冷笑,“降罪?哈哈哈哈,降罪?朕要你现在就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全部!”

此话一出,李茂贞、李存礼与朱友珪均是一震摆出架势戒备。

但那高手大能依旧跪在那里,并无动作。

李晔笑得愈发惨烈癫狂,“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你不良帅跟他们都一样,都是狼子野心,都只想要自己心里的那点东西。呵。”

李晔转身带着皇后跨过一地的尸体径直离开此处,一时间也无人阻拦了。

清冷的月光下,衬着身后不绝于耳的喊杀声,李晔握紧何皇后的手,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一如十五年前他意气风发于贼寇手下救下何家娘子觅环,他带着她骑上枣红马在山涧飞驰,没有身份纲常束缚,没有门第之别,阴谋之论。就只是阴差阳错二人相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单纯的倾慕欢喜,便没有目的地共骑同行于山水之间,迎细雨霏霏,看天晴彩练,好似永远不会止息。

但这一次,何皇后拽住了李晔,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强扯出一个让李晔痛彻心扉的轻笑,她用温热的手掌捧住李晔的脸颊,另一只手轻抚着她自己的小腹,轻声道,“李郎,你怎么选都没关系,这次换我们陪着你。”

李晔低下头看着何皇后的腹部,良久将手覆上何皇后的手背。李晔的手在抖,他止不住,又不想让何皇后看见他眼中的绝望便一把将妻子拥进怀里,低声道,“白衣苍生有意求,闲云野鹤自悠游。星云,这孩子便叫星云。不为天下,不为帝业,就只为你为他。应了我,时机一到,你便跟孩子一起走!“

何皇后拍了拍李晔的背摇头说道,“我不走,说好与你偕老,便一天都不少。况且,你知道的,我不能一道去,星云会被算到的,我们为他开路,那之后就只能他自己走。”

李晔一颤,他想起了早年的自己,想起了太子,语带哽咽道,“可这路,太难太苦……”

何皇后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可再苦的年岁也曾甜过……纵使人间炼狱,那当中还是让我遇见了你,这便足够我说不枉此生了……”

李晔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抱着他的皇后,月光冲破翻涌的云层拥住此间三个孤单的生命,让他们融为一体。

看顾皇后睡下后,李晔独自回了神歆殿。不知不良帅与朱温做了什么交易,殿内灯火燃着却空无一人,汴军侍卫也都退守到宫墙外。

李晔越过跪在殿门前高举卷轴的不良帅,不停驻不言语,只是回身重重地带上了那殿门。

不良帅的影子投在门扉上,一动不动宛若石像。

李晔拽过蒲团便一门之隔正对着不良帅坐着,他想起过往的种种,时而哀戚,时而冷笑,当年还是皇子的他卯着劲儿拜不良帅为师,想做那征战沙场替大唐荡平敌寇收服藩镇失土的铁血大将时,他也是这般长跪不起。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救国之法,什么都可以舍了去,却不过只是门外那人处心积虑的一步棋。

李晔眯眼望着九龙柱头烛光跳跃,待到不良帅将当年他那一跪的时长还满,李晔起身整理了下仪容,拉开殿门,缓步立于不良帅身前。

李晔冷笑道:“你从一开始就为了这一刻不是吗?教朕武功,迎娶环儿,杀兄长助朕登基,设局逼朕散功保星河,送太子去黔灵派修献祭法,替换高家姐妹迷惑朱温,到如今逼朕练这捭阖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下朕的这第十子,你想让朕做那亡唐的罪人,你想以此为祭以朕为阵心去遮天眼。三十年,袁天罡,你整整算计了朕三十年……”

袁天罡语调陈缓,一如既往,似乎这世上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什么也动摇不了他的心志,“臣,无一不是为了大唐。陛下,您不是那命定之人,您救不了唐,但是小殿下可以。”

李晔怒从心起,喝道:“他还是个在娘胎里的奶娃娃!你疯了!你舍了朕,舍了星河,舍了这世间肯为唐抛头颅洒热血尽忠的每一个人,却将所有希望、所有谋划全都压在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是李淳风算出的嘛!他死了!早就死了!太宗死了!高宗死了!玄宗死了!盛唐死了!你属意,你维护的一切都死了个干净!你做得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你谁也留不住!谁也救不了!你才是害大唐尸骨无存的元凶!我看天道要灭的根本不是唐,它要灭的是违反纲常伦理不死不灭的你才对!”

袁天罡依旧跪得笔直,呈递卷轴的双手沉稳无比,他不言语,面具后的眼睛直视着李晔,不威逼,不催促,他只是在等,同二十年前李晔第一次见到他时一个样,他话说一半却又说让他李晔自己选,“若真想救唐,光是做将军是不够的,我可助你登顶,为唐之国运谋得一线生机。若答应,我便收你为徒授你武艺……”

李晔死瞪着袁天罡,忽然间他的左眼留下一抹血泪。李晔露出一个混杂了癫狂的笑,伸出手一把攥过卷轴,在夜风撕扯中转身,步履蹒跚地回到神歆殿。

袁天罡起身帮李晔关上了那厚重的殿门。

从此即便是回了长安大明宫,皇帝所在之处总是宫门紧闭,遣散众人,夜里那处能听见野兽嘶吼想要挣脱锁链,门扉石板总能看到可怖的血迹。皇帝再不曾出现于人前,只有皇后遣心腹日日小心看顾。

宫内传言唐皇终是被支离破碎的天下逼疯了。

梁王起初怕李晔装疯卖傻另有奇招,先是设宴勒死了伴李晔多年的马球侍童二百人试探,后大肆诛杀王族,李晔却都没有半点反应,似乎当日敢于孤身仗剑杀他的那个皇帝确实是跟着淑妃、跟着十皇子一道死了,如今只剩下一具疯狂自残的躯壳。

不过这倒正中了梁王下怀,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皇帝刚好能省去很多麻烦。

梁王虽还忌惮着皇后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却因为北方战事一时无暇顾及,加上他还要想办法对付不良帅,便在设计诛杀了崔胤后暂时将那不成气候的残破唐廷扔到一边,专心清缴洛阳阴暗面的不良井为迁都做准备。

天复二年二月初二,皇后诞下龙子起名李星云。

这十皇子的降生悄无声息,没有群臣朝贺,没有天下大赦,甚至都没有宗族摆宴,只是匆匆上了宗谱,便同皇帝皇后一起被梁王下令圈禁在拾翠殿。

又两年后,拾翠殿后园。

侍女和画头疼地呼唤着那聪慧无双却顽皮异常的小殿下。

梅大姑姑寻来问询,和画行礼摇了摇头。

殿内何皇后正给服药过后虽安顺但神志全失的李晔喂饭,不时用手帕擦拭李晔沾了汤水的嘴角。这三年来李晔虽多半时候疯疯癫癫,偶尔才能恢复几分清明,但何皇后将他照顾得很好,身上虽带了些他自己弄出的伤,整体倒是白净健康,只是头发黑中掺白。

不良帅在远处躬身施礼,何皇后看了一眼,一句免礼说得冷冷清清,手上动作不减。

不良帅此番前来还带了几个苗族人,其间有个八九岁的男童黑发碧眼恭顺地站在长老身后,听不良帅说,那便是龙泉之局的关键,苗疆圣童。

忽听得一震银铃样的孩童欢笑,十殿下对和画担忧地劝告声充耳不闻,两条小短腿儿跑得飞快,嘴里叫着父皇母后打圣童身边跑过,却在过台阶时摔了一跤。

圣童忙想去扶,但那小娃娃不哭不闹自己爬起来揉了揉膝盖便又笑嘻嘻地跑入殿内,也不理其他人径直扑进李晔怀中,将手中刚摘的花插在李晔鬓边,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朵给何皇后戴上。李晔目光呆滞没有反应,小星云也不在意抱住父皇将耳朵贴在李晔胸口处一下下数着,然后突然抬头冲着李晔口齿不清地笑嘻嘻道:“不摘,不摘,父皇,母后,花,一样,好看!”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预料,那小殿下跳到地下,蹬蹬蹬来到那一众身裹杀伐之气的人面前,也不害怕,手里又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花,竟是一人一朵发了起来。花都不同,有桃花,有杏花,有梨花……花朵发完,小殿下就拍着手欢叫道,“戴上,戴上!”

十二峒的人面面相觑,小殿下拉着圣童的手帮他戴起,然后给了圣童一个大大的拥抱,“哥哥,好看!”

小殿下又转头,看着身着黑漆漆斗篷的一众人不动弹,跺了下小短腿,瞪大了那双灵动的眼睛。就只有不良帅身着半身盔甲,连接处红线串缀,鳞甲在斜阳透窗的光影下泛着光华能入这好美的小殿下的眼。他眼珠一转,跑到不良帅面前,拽住那包裹在黑皮手套中的指头,招手让人蹲下。待不良帅蹲下身来,小殿下飞快地将一整枝的雪白李子花斜插在斗笠上。

望着小殿下玩闹得逞如欢驹般合着笑声隐没在殿外阳光中的背影,不良帅缓缓起身面具后的眼睛睁大了一瞬。

何皇后摘掉李晔鬓边的那朵虞美人,帮他理了理头发,又轻轻地放到后者的手中,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主殿。

殿门封起,不良帅来到李晔面前,先拜再起身行华阳针法,半柱香后李晔忽然全身一震,眼珠颤动,逐渐聚焦,竟是清醒过来,他恍如隔世地环顾,最终将视线定在袁天罡呈送的密封卷轴上。那是龙泉宝藏的地图,只有沾满了李家的血才会显现。

李晔起身拿起那图,看向圣童低声道,“跟我来。”

李晔带着圣童踏入殿后的密室,将图摊在桌面上,又取过匕首划破掌心将血滴在图的正中。只见血液漫过处山川显影,李晔将圣童让于身前,叫他仔细识记。

圣童不敢怠慢,双眼扫视不停直将那图牢牢刻入脑中。

“龙悬天边,忠目可辨,古渡东南岸,若稼若圃园。人间无常事,唯镜正衣冠。”

李晔此时失血已多,面色惨白,声音嘶哑,气息有些凌乱,他轻拍圣童的肩膀问道,“可都记好了?”

圣童点头。

李晔将手撤离地图,离开血液的供给那图很快隐没下去,回归空白一片。

李晔的眼瞳却显现出赤红,他推了一把圣童要他快走,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将地图扔进火中。

圣童刚跑出密室就听得身后传出凄厉的嘶吼声,跟着是一股冲门而出的煞气。十二峒三长老一撩斗篷将圣童护住,不良帅掠过他们飞身进入密室,封闭了石门。

长老带着圣童走出殿外,皇后正凝望不远处由侍女们看顾秋千上玩耍的小殿下等着他们。

圣童规矩地给皇后行礼,皇后却托住了他瘦小的胳膊,叹息了一声,俯下身轻拍圣童的肩膀,又低头回了个礼道,“如今你也只是个孩子,若真有那一天,我儿还请拜托了。”

说完皇后向小星云所在的方向轻推圣童后背道:“去吧。”

侍女们听令退下,留小殿下一人在那低矮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悠着,抬头看着天边云卷云舒,看喜鹊跃上枝头。

圣童踏过斑驳的树影来到阳光下,他在这比他又小上太多的孩子身前站定,单膝跪地,右手攥拳抵住心口俯首立誓道:“李仙人留下谶辞,未来殿下会救苗族儿女于灭顶之灾中,亦能解中原之大浩劫。为了那一天,圣童在此立誓,此生只忠于殿下一人,以我之性命封禁龙泉宝藏所在,敬候殿下准备好开启龙泉荣登大宝的那一天……“

圣童没能继续说下去,那古灵精怪的小殿下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突然跳下秋千扑抱住圣童,后者顿时手脚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抱抱!”

接下来的小半天里,小殿下一直缠着圣童,带着他这个小哥哥在偌大的后园里乱窜,采花,捉□□,跟宫女侍卫捉迷藏,又不知从哪里变出点心风车来,把一切他认为的好东西都塞给这个漂亮小哥哥。刚开始圣童为难地看向一向对他要求颇多颇严的长老,但没想到今天的长老只是顺从皇后的邀请带着徒弟们坐在廊下品茗,竟是由着小殿下带他玩闹。

待到天色暗下,小星云在皇后怀中酣睡过去,不良帅才终于走出殿门。皇后抱着儿子匆匆走过,到后殿探看皇帝的情况。

圣童远远看着那小殿下恬静的睡颜,转动着手里的风车,弯起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圣童将风车轻放在石桌上,他转身深拜不良帅与长老道:”我准备好了。“

不良帅带着苗疆众人离开后不久,玄冥教便派人来拾翠殿大肆搜索,一无所获。

又过了大半年,赶着开春,朱温下令拆毁长安城,将木料顺江漂下,带不走的通通烧毁,逼迫唐廷带着皇帝、万余民众迁都洛阳。

队伍顶着惨淡愁云浩浩汤汤地出发,足足走了三个月。

阵列正中李晔与皇后、十殿下乘坐的车辇不仅宽敞华贵,而且极其结实,遮挡严密,马车周围也是看守森严。好一驾华美的牢笼。

车驾中短暂恢复神志的李晔抱着星云耐心教他识字写字,但没多久又探身抢了何皇后正用着的妆镜逗弄儿子。何皇后半真半假地嗔怪了两声,逗得星云又母后母后地甜嘴去哄。不看李晔手脚上锁着的铁链倒真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见星云眼珠乱转又想溜下车偷懒,李晔长手一捞将这顽皮的小龙崽子箍在怀里瘙痒,直逗得星云连叫父皇讨饶才罢手。李晔闹了这么一会也是额头渗了些薄汗微喘,见父皇疲累由着母后擦汗,又去喝那闻着就苦哈哈的汤药,星云便乖乖依偎父皇坐好。李晔轻笑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瓜,药劲儿上来,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缓,低声道,“星云,还记得我教给你的话吗?”

星云歪头想了想道:“人间无常事,唯……唯镜正衣冠?”

李晔长舒了一口气道:“嗯,不错不错,星云你要牢牢记住这句话,这是父皇留给你一个人的宝藏……”

李晔的话没有说完。三个月过去,这庞杂的队伍终于还是来到了东都洛阳,百姓夹道欢迎,山呼万岁。

李晔忍不住移到窗口处,颤抖的手将帘子掀起一角,只瞟了外面一眼便烫到般放了手。

李晔跌坐回去,躲在阴影中喃喃道:“勿呼万岁,朕不复为汝主矣……”

星云懵懂地站起身攀着父皇的肩膀帮他拭去眼泪。

李晔眼瞳颤动一把将儿子搂入怀中,他抱着星云过了很久很久,才在锁链的金属碰撞声中轻声道,“星云……若有可能,朕希望你不为天下,不为大唐,就只为你自己、为你将来所拥有的、爱的、在意的一切而活。不要报仇,不要往自己身上揽什么枷锁,做一只自在的鸟,一片悠闲的云,去过这天下太多人求而不得的恣意人生……”

何皇后隔着儿子抚摸了下李晔的面庞,柔柔地笑道:“你想太久,星云早睡着了呀。”

李晔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怀里的小家伙竟是打起鼾来,不仅如此,口水还沾了他一肩膀。

李晔泪痕未干却又是忍不住笑起来,“唉,朕又担心个什么劲儿呢,该担心的是这天下人才对吧。”

李晔突然狡黠地凑近儿子的耳边恶魔低语道,“儿呀,要是日后厉害了发达了,别忘了给那几个人些颜色瞧瞧,什么朱温、李克用、李茂贞、杨行密、徐知诰的,通通别放过。对了,还有个大魔头,一定要好好整一整,记住了,他叫袁天……哎……”

何皇后踹了李晔一脚,杏眼圆睁,又是一碗药怼了过去,嗔道:”睡你大头觉去吧!“

李晔便无赖地扯了何皇后到身边,他怀抱着儿子,半靠着何皇后,不多时夫妻二人头相互歪抵着一深一浅缓缓睡去……

等李晔再次醒来时,祈华殿里,刺客的剑正从挡在他身前的何皇后胸口拔出,血喷溅了李晔满脸。

李晔抱着妻子发出野兽样的哀嚎,何皇后气若游丝地说道:“星云送走了,李郎别怕,我在前面等你……”

李晔的双眼赤红一片,滚滚黑气从他的皮肤下渗出,他嘶吼一声已不似人类,生生震断了铁链,身法快得只剩下残影。所到之处刺客筋脉尽断,身首异处,有两人竟是拦腰被撕裂,内脏落了一地。

等在殿外的玄冥教五大阎君感受到殿内突起的庞大内力,中天位?大天位?不,还要高……

阎君之首的仁圣阎君蒋仁杰内心大骇,他忙差人去报告冥王,率众于殿前列阵,弓箭手准备,不管那殿中是何方神圣都定叫他有来无回。

五大阎君谨慎后退阵中,事实证明谨慎是对的,那从殿中冲出的已很难判定还是不是个人,周身裹在浓烈的黑气里,只漏出一双赤红的兽瞳。它没有理智,没有目的,有的只是一股对生命本身的憎恶,凡是活物它便要屠戮殆尽。

十人碰不到它,百人拦不下它,就是千人在它面前也如薄纸一般,任它杀进杀出留下一地残尸。

仁圣阎君果断下令撤退,待他们跑到上风口,那怪物似乎失去了方向,只是四处打转也不寻找,忽然一股强风吹过,怪物嗅了嗅便朝一座宫殿奔去,没多久就听见惨叫不绝于耳,宫女侍卫四下奔逃无一幸存。

待到冥王朱友珪率孟婆等人自不良井赶回驰援,紫薇城中已遍布尸体,朱友珪一路追踪终于在焦兰殿前发现了那黑气喷涌的怪物。

寒风吹过,怪物身上闪过一抹明黄。朱友珪惊诧地瞪大了双眼,那功力远超于他的分明就是大唐天子李晔。

眼看着那神志全无的天子头歪到常人所不能及的角度,发出一声嘶吼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冲来。朱友珪后退一步大喝道:“放箭!”

箭雨凌空,铺天盖地。那天子只会猛冲,并不知躲,但他的速度太快了,一番下来只有三支箭射在李晔左肩与后背处。李晔不知疼痛,行速更是不减。

朱友珪率众再退,又是一轮箭雨,这下却是一支箭都击不中了。

退无可退,弓手后撤,玄冥教高手齐齐出手,五大阎君结阵围困,又是折损了二十余人才将那唐皇制住。虽锁链绑缚却一时间仍无法近身,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东方泛白,红日跃出地表。

李晔发出一声哀嚎,疯狂挣扎,竟是将拉拽铁链的五大阎君带倒在地,拖行数米后挣脱逃入焦兰殿中。

“他怕光!烧殿!把他逼出来!”朱友珪喝道。

玄冥教众听令开始围困焦兰殿,从四角焚烧。

待太阳升至半空,焦兰殿的梁柱砖瓦已被烈焰烤裂不时发出崩裂声响,摇摇欲坠,终于轰然坍塌。

李晔从废墟里窜出,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黑气蒸腾却燃着起烈焰。李晔犹如困兽,没有方向地奔逃,阎君们又施展起捆仙阵法,将李晔死死困在原地,很快李晔体力尽失跪倒在地,他已被烈焰焚烧得面目全非,黑气尽散不成人形。阎君们松开锁链,李晔也已动弹不得。

玄冥教众冷眼看着那大唐帝王步入死亡。

却只有崇圣阎君蒋崇德咬牙抗着烈焰逼近,他的眼中闪过贪婪,手起刀落砍飞了李晔那早已看不清面容的头颅,再抬手将飞至空中又落下的冠珠收入囊中。

李晔头颅落地之时,忽然天地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光芒尽收,白昼不再黑夜重临,竟是发生了天狗食日之异相。洛阳城中百姓大骇,均是跪地对黑黝黝的天际频频叩首。狂风不停冲撞着楼台亭谢,掀飞屋瓦,砸碎招牌,一时间街巷中合着百姓们的祷告念诵声,木架哀鸣似百鬼哭嚎,这洛阳神都竟有如那志怪话本中描述的酆都鬼城。

焦兰殿西南角的宫墙之上,袁天罡于突出的宏伟角楼前,带着四岁的男孩儿冲着皇帝所在的方向跪地叩头,高声道:“恭送天子。”

礼毕起身,袁天罡推开角楼的三扇巨大朱门,让长风灌入楼内,掀开了盖在七座神像上的红绸。

北斗化身的七位神君泥塑冰冷,凝视俗世,真意难测。

不良帅抬头扫视过那排神像,突然身动,步斗踏罡,甩出三枚古钱。那抹青铜颜色落地依旧飞速旋转混为一片,又一分为三,在男孩儿旁观惊诧的视线中缓缓停下竟是全都直立原地,无谓阴阳。

袁天罡最后为李星云算上的这一卦,已是生死不知,方位不查,仿佛天地之间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袁天罡满意地踏出门去仰天长啸——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终于要到终盘了。

这将是大唐的终局,亦是他的终局。

——李淳风,李兄,久等,收官在即,待李儿花盛放枝头,且看谁对谁错,谁输谁赢……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完。

耶——

谢谢留言的你们,动力有给到我。

下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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