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业忙完农活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下来。炉膛里的柴火旺旺地烧着，灶上饭已煮好。老婆盛了饭给他，配点咸菜腊肉就是今天的晚饭。

正吃着，木门被人拍响。门外站着村支书，夜色中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愈发严肃： “十业，县里派来的检查组在队上等呢，要找你谈话。” 十业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这些天他是知道县里有检查组来调查村里的财务问题，还有过去一些没处理的政治问题，不少人被翻了旧账，罚钱、革职，还有人被带走去市里继续调查。而且检查组鼓励大家积极举报，一时间人心惶惶。

只是十业不明白，怎么查到他身上了？自己现在是普通农民一个，连出任队里的会计都已是好几年前的事。

没等十业想明白，支书把门板一拍，拿烟斗的手往身后指指： “别傻愣着，走了。”

路上黑漆漆的没有路灯照明，只有月色映出脚下的路和山林隐约的轮廓。十业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看了支书好几眼，没从他模糊的脸上看出什么。

又走了一段路，离那栋刷了标语的白墙砖房越来越近，十业实在忍不住开口： “支书，我犯什么事了？”支书悠悠抽了口烟，只是说： “人家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月光照耀下，十业没什么血色的脸几乎融进惨白的粉刷墙。房门从里面打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支书推了他一把。

门关上的瞬间，劲风一扫，十业就被摁倒在地。十业的脑袋砸在地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很快有人把十业拎起来摁到一把椅子上，随着啪的一声响，刺眼的白光照得十业闭上了眼。

他想抬手去挡才发现刚刚那会儿手已被反绑在身后。十业眯缝着眼去看，对面桌前坐了一人，手里握着笔随时准备在纸上记录。

“交代你的问题！”耳边响起呵斥声。十业痛苦地闭上眼，一边摇头一边嚷： “我没有犯错！我什么都不知道！” 旁边的人抬手给了十业响亮的一耳光，十业的左耳听见漫长的嗡鸣。

分不清是什么方向愤怒的质问声，只觉得从遥远地方传来难解的话语如海潮般波荡。 “□□…” “公家的东西…” “枪决…” 有一个词语在十业脑海里慢慢放大。 “枪决！”

十业回想起很小的时候，在村里曾用来放露天电影的空地上看过一场枪决，犯人白花花的脑组织混在浓稠的血液里流了一地，身体浸泡在自己的屎尿中。

十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家的。回家以后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十业的老婆最终从村支书那里得知是有人举报十业当年在队里做会计的时候贪了公家的东西。

当年十业正在读高中，论学历在当时可是高材生，支书要了好久才把他调到队里做会计。做会计的第八年他偷拿了队上一担麦子回家，就那一次被查账查出来了，丢了铁饭碗。这本来都是旧事，不知怎么又被人翻出来。

这个事可轻可重，毕竟当年已经被处罚过了。配合调查，交待清楚问题，相信并不会再受到多大惩罚，大家不明白十业为何受这么大刺激。

躲进房间的十业怎么也不肯出来，老婆只能每天将饭留在他房门前。十业不再参与家庭生活，家里的气氛却轻松起来。当年十业丢了会计的工作，家里变得穷困，七张嘴都得吃饭，十业的脾气也变得愈发古怪暴躁，对家人动辄打骂。

有一回十业和老婆赶集后回家，路上老婆丢了东西，被十业捆在树上抽打后留下，直到认识的村民路过才将人从树上放下来；有一回女儿烧饭晚了，十业抽出皮带就打，女儿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山里跑。

还有一回儿子捡了小狗回家偷偷养着，放学回家时发现小狗已经被十业用棍子打死了…十业终于成了家中绝对权威的家长，却也成了究极可怕的怪物。所以当支书把尿湿了裤子的十业带回家时，没人能想到怪物也会被吓破胆。

只有十业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当年偷拿麦子的还有一位同僚，他们俩都因为社里来查账的会计丢了饭碗。同僚私下找十业问他想不想报复一下那个会计，十业血气上涌，问他要怎么做。同僚说，他今晚还在我们队里，就牛棚旁边那个茅草房，晚上你把他叫出来。

然后呢？

然后你就躲起来，剩下的你别管。

十业依言行动，等那会计一个人在油灯下算账的时候，偷摸进去跟他打招呼，赔不是，陪了根烟，邀请他出去转转休息一下。走到十业跟同僚约定的地方，十业就借口撒尿，下了田坎就溜回家了。

第二天那会计就被发现死在田边水沟里。不过当时信息落后，这件事最后也没查出来是谁干的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十业确信没人知道那晚他跟死者有过接触，除非那个同僚...年幼时看过的枪决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过了十天，十业终于打开房门，他看起来一如往常沉默阴翳。他背着手，佝着背，在家里走走停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老婆端上饭碗叫他吃饭的时候，他突然破口大骂起来。所有人瑟缩着后退，以躲避不知何时落下的棍棒皮带或拖鞋。

但他只是激烈地咒骂着，他的视线注视之处空无一物。他的嘴角沾着唾沫，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他的魂似乎已经不在这里，而发疯的躯壳还将站立下去直至他的胸腔不再起伏，心脏停止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取材一些老人聊起的久远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