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之后的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冬寒来临。
霜絮替代了金黄的秋叶，大雪在冬月初降临杨柳村，将一年最后的时光留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这几月时间，顾家院子里的生活细水长流般的过着，顾青青也没觉得日子过得有多快，但恍惚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年关。
腊月里，厚厚的白压垂了柳，细微的雪风轻轻刮着枝条上零星的冰花，垂在竹篱笆上摇摇欲坠——
裹着厚棉衣的少年推开门，一捧雪刚好从屋檐落下，闷闷砸在了他头顶。
“凉，好凉。”少年伸手抹去脑袋上的白，抬头看向天空，那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他脸颊上、睫毛上、眉梢上……瞬间融化成水珠儿滚落下来。
“姐姐，今天又下雪了！”
少年冲屋内喊了一声，然后转身端上装有粮食的筐子，照常先去院子里喂鸡鸭。
顾青青今日穿了件红色的襟袄，领口是用金线秀出来的梅花图案，外罩着牙白色的斗篷，看起来倒有几分富贵小姐的模样。
“心安，喂完食之后记得将圈门关上，天太冷了，不然会把鸡仔冻死的。”
她嘱咐完少年，默默站在院前看了会儿雪，然后走到厨房取出竹箕倒了些许五颜六色的豆子拿在怀中细细挑着。
那是他们前几日进城时买回来的新食材，其中有白米、莲子、红枣、花生、桂圆，以及各种颜色的豆子……
今日是腊月初八，按照习俗要喝腊八粥。
顾青青挑好豆后，卸了肩头的外衣，又去到灶台开始起火熬粥。
少年喂完了家禽，自发拿了扫帚扫起了院子里的积雪，但天空还在继续下，不一小会儿那白白的雪花便落满了他的肩头。
顾青青坐在灶前，往外打量了一眼，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他道：“心安，先别扫地了，前头姐去城里给你裁的新冬衣还没见你穿过呢，今日过节你去换上让姐看看。”
“不等到过年穿吗？”少年漆黑的眸子被雪映得发亮，看着她疑惑地问道。
在小孩子眼中，过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那一天会很美好和快乐，所以他们想把一切珍惜的东西都积攒到那一日去。
富贵人家的孩子拥有的珍贵很多，但在这贫穷的乡下，属于顾心安珍惜的东西却很少，只有那么一件新衣裳。
他舍不得穿，即便头一晚顾青青就嘱咐过让他第二日穿上试试，可他依旧没舍得。
“谁说的新衣裳只有过年才能穿。”顾青青好笑地对他道：“姐给你裁的是冬衣，现在冬天还不穿，那等到啥时候才能穿呀。”
少年握着扫帚，站在院中不动。
顾青青指了指自己，说：“你看姐今天都穿上了，你再穿着旧棉衣，等会儿隔壁徐婆婆他们过来吃饭看见了，还以为姐姐偏心自己呢。”
少年闻言，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往屋里去，说：“好，我去穿上。”
院里寒凉的风呼呼吹着雪瓣，里头灶头上的锅中咕噜噜翻滚着，冒出一团团热气。
不多时，腊八粥香甜的味道就从盖子缝隙中溢了出来，顾青青轻轻搅动着木勺，往逐渐粘稠的锅中放入了些许糖霜。
在南方，人们吃的腊八粥是咸味的，但今天顾青青却没有按照自己的口味来做。
因为今日，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姐姐，我穿好了！”少年换好新衣出来，站在厨房门口，问她道：“姐姐看看，我这样穿着好不好看？”
少年的新衣是一件淡青色的直襟长袍，那衣服的垂感极好，将他的身形衬得很是高挑，腰间的衣带没有系好，随意的样子却给人几分慵懒的感觉。
少年今天没有认真束发，只用了一根白丝带子随意绑着，没有多余束冠与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白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慵懒中又带着几分清冷。
顾青青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了少许，然后点点头说：“嗯，好看，心安又长高了！”
少年唇角扬起弧度，捏着衣角笑了。
“还少了些东西。”顾青青将锅子端下灶台，洗了把手走过来道：“斗篷没披，还有腰带没有系。”
少年听后又进到房中，将她说的东西拿了出来。
顾青青替他拢上厚厚的斗篷，然后细心地将腰带给他系好，说：“这样就对了。”
“可俊！”她竖着大拇指夸赞。
少年垂着头，脸颊上露出一抹猝不及防的红：“谢谢姐姐！”
顾青青不再摸他的脑袋，拍拍他肩道：“好了，姐要去做饭了，你去隔壁喊徐婆婆他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嗯。”少年乖乖应下。
刚往院子里走两步，他又忽然回过头来，轻声喊了声：“姐姐。”
顾青青隔着密密落下的雪花看着他：“怎么了，心安？”
“你也很美！”少年眸子亮亮的，反夸了她一句，然后低下脸快速地推门离开了。
顾青青站在院子里，微微一愣，随即眉眼弯弯笑了。
白雪如絮，纷纷扬扬的往下落，不一会儿，院子里被踩脚印就又被无声地覆盖住了。
青烟寥寥绕绕顺着屋檐爬上雪空，底下的烟火驱散了寒意，少女在灶前忙碌着，时不时抬头向院外看去。
出去的少年还没回来。
她将炒好的小菜盖上盘子搁在灶上，然后又起锅烧水，待水滚开后，下入了提前揉搓好的细须面，猛煮几分钟后捞出。
热面要配绿蔬高汤，可深冬的家中没有蔬菜，就只能用柿子汤代替了。
顾青青从灶缝里取出竹筐，稻草密封下的筐里有瓜果，以及一些肉食火腿，那是今年的年货，是打算春节的时候才吃的。
她犹豫了几秒，从其中拿了两颗西红柿和一截火腿，洗净切碎后放在锅中熬煮起来。
天空雪花飞扬，不多时院外传来小女孩嬉闹的笑声。
锅中的面汤很快熬好了，少女起锅烧油，又煎了几个蛋，最后将熬好的火腿柿子汤淋在根根分明的细面上，再盖上一个两面金黄的煎蛋，如此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就做好了。
大雪压弯了柳枝，结了冰碴院门被小丫头从外边推开，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两只躲雪麻雀惊声而起，顶着莹白的鹅毛雪飞过屋檐消失不见。
“顾姐姐！”
徐小丫头今日也穿了新衣，粉嫩的桃红色袄子，搭配着脑袋上用红绳扎起来的两个双髻，看起来可爱娇俏，又十分喜庆。
她推开矮窗，探进脑袋往里望，看见顾青青正揭盘子端菜，开心地冲院子里喊起来：“奶奶，顾姐姐今天做了好多好吃的呀！”
今日大雪一时半会停不下，院子也坐不了人。
不用顾青青吩咐，少年已经贴心地将奶孙俩带进了屋，然后又自主地拿盆生好了炭火。
顾青青端菜进来时，小竹桌子已经支好了，那底下的木炭被烧的火红，流露出来的暖意淌满了整间屋子，即便是不关门，也丝毫不会觉得寒冷。
“今天有面？”少年帮忙接过食盘，望着那两碗色香味俱全的柿汤面，轻轻咽了下唾沫。
顾青青笑着点点头，将两碗面分到他跟前：“嗯，你和杏尧妹妹一人一碗。”
徐杏尧开心地喊起来：“好耶！”
“为什么只有两碗。”少年捏着筷子没动，奇怪地问：“姐姐和徐婆婆没有吗？”
说着，他将自己那碗面推到顾青青桌前：“我的给姐姐吃吧。”
徐婆婆乐呵呵笑了两声，接过顾青青递过来的粥，说：“心安呐，今天该你吃面，吃完面就长大啦！”
少年脸上疑惑，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边嗦面的徐杏尧，嘻嘻笑了两声对顾青青道：“心安哥哥记性好差哦，连自己生辰都给忘了。”
听到生辰两个字时，顾心安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忽然反应了过来，转头看着旁边的顾青青：“姐姐，你……”
他欲言又止，顾青青对上他复杂又惊奇的眸子，淡淡笑着点头：“是啊，今天是心安的生辰，你忘了吗？”
少年当然没忘，只是没想到还有人帮他记着。
自从爹娘死后，在他记忆中的这些年，自己从来没有过过生辰，所以他以为今天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姐姐……一直都记得？”他捧着手里冒着热气的碗，眸子里藏着些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但又强忍着没有开口。
沉默半晌，他才垂了垂眸，低声说：“姐姐以前，从来不会记这些的……”
而现在的顾青青不仅记住了他的生辰，还专门给他做了面，煎了蛋……
“是啊，姐姐一直都记着呢。”
顾青青躲开少年的目光，低头喝粥：“以前是家里条件不好嘛，所以姐姐将你的生辰给忽略了，现在好起来了，当然要补回来呀。”
少年的眼底有一瞬的复杂，没有吭声。
“不只是今天，以后每年的生辰，姐姐都会给心安过。”顾青青夹了菜放在他碗中，轻声催促道：“快吃吧，不然等会儿都坨了。”
徐婆婆在旁边喝粥，看见顾心安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顾青青道：“心安今年有十五了吧。”
顾青青点点头：“嗯，今天刚满。”
“十五已经是大人了。”徐婆婆转头看着少年，语重心长地说：“婆婆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要成亲了。”
“你呀，算幸福咯，还有姐姐顾着你。”
顾心安垂着脑袋，细细地尝着碗里那属于他的第一碗生辰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面好好吃哦！”徐杏尧吃起饭来可快，才一小会儿半碗面就见底了，她捧起碗满满喝了一口汤，然后还打了个小嗝，问顾青青道：“顾姐姐，以后我过生辰的时候，你也可以做面给我吃吗？”
顾青青摸摸她的小发髻，乐意道：“可以呀，杏尧什么时候过生辰？”
小丫头擦干净嘴巴，歪起脑袋想了会儿，结果没想起来。
“我……我给搞忘了……”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脸问她奶奶道：“奶奶，我啥时候的生辰？”
徐婆婆笑着敲敲她的额，没好气地说：“你方才还笑话你心安哥哥，怎么，这会儿连自己的也记不着了，笨囡囡！”
徐杏尧委屈屈巴巴地捂着脑袋：“我就是一时搞忘了嘛……”
“来年春天二月初八。”徐婆婆轻轻牵着她耳朵道：“记住了哈，下次再忘了，奶奶可不告诉你啦。”
“记住啦！”小丫头点头如捣蒜，回脸来跟顾青青道：“顾姐姐，明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也要吃你做的面。”
顾青青哭笑不得：“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