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树心生欢喜,同时不停地告诫自己:关心和喜欢是不同的,不可将关心错认为喜欢。
朱涟继续问:“也许,像李长吉一样,心里的苦,说出来会好受些,若是当年李长吉身边有一两个朋友分担,也许就能熬过去,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教人叹息不忍。”说到撒手人寰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
朱涟的手抓住诗集,指甲似乎都快抓破封面,话说至此,若说话语中还是指的李长吉,也不会有谁共情死去已千年的诗人至此;若是另有所指,谁又能确定朱涟口中的诗鬼是在指谁?
沈嘉树从朱涟手中抽过诗集,翻两下,整本集子不知被翻多少遍,封面已经皱皮。
书中内页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还有一些被水渍沁湿的痕迹,一小团一小团的,不像是掉入水中,更像是泪痕。
沈嘉树眼中似乎可以浮现出朱涟夜里独自一人挑灯夜读的情景,读至情深处,从含情眼眶中流下一串又一串珍珠似的眼泪,泪水沾湿纸张,使得带有情意的纸张变得愈加珍贵。
朱涟不肯承认,许是怕人议论,怕听见人言,怕人笑。
也许世间不被人笑的,不能称之为情意。
沈嘉树伸手抚摸纸张上凹凸不平的印刷痕迹,手指头传来微弱的触感,有时候又觉得太清晰,清晰得像言辞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情意。
无数念头在沈嘉树脑海中打转,最终下定决心,选一个最不伤心。
你的心和我的心。
“王妃是怜惜李长吉之才,世人能读懂李长吉诗的读者,只在少数。毕竟,大部分人人生如此完满,世间甚至没有情字容身之所。”沈嘉树说话的时候,不禁想起来一些人与一些欢笑。
军旅生涯,除种地和上阵杀敌外,时光流淌得缓慢,若是不开些玩笑,时光难挨。
沈嘉树身处人群中,耳边萦绕着那些笑声,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如果不能融入世间存在的任何一个小团体,除无边孤寂外,人还能有什么样的感受?
依沈嘉树看,朱涟的社交经历与他没有什么不同,朱涟在王府后院那么多年,小娘子十个以上,朱涟没有同其中任何一个情同姐妹。
沈嘉树继续说:“王妃也一个字都没说,怎么苛求李长吉倾诉烦恼?且李长吉在人世若是有知己挚友,岂会镇日里情思如鬼诉。”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念叨:李长吉在上,原谅我等在此胡说八道。
年岁愈长,在生活中遇见的困难愈大愈多愈深,生活中的风从微风拂面到狂飙飓风,人在暴风中,做到勉强站立都已经很困难,从哪里来的精力与外界互换信息,缔结链接。
朱涟说的,她自己都做不到,只是美好的愿望听起来情深意切,不忍不回应而已。
“也许是惜才,倒不是惜才,只是,难道无才之人就不可惜,无能之人就不值得怜惜?”朱涟偏过头,“无德之人,也许只是为活下去。”
两人的机锋一来一回,有来有往,像模像样。若是得道高僧在旁,也许会在脑海里搜索,两人的交谈,到底在说哪本佛经上的典故。
沈嘉树不认同朱涟的观点,总觉得每听朱涟多说一句,越发清晰明了其处世准则如何在人世举步维艰,忍受无穷无尽的委屈,还一头雾水,满面困惑。
太过于理解他人,为他人着想,即便他人正在伤害着自己,是一种对自我的暴力。
暴力是世间最应该消除的东西,却像野草一样除不尽,四处生。
“圣人之言,源迹源心,王妃真这么想,世间可说之人也屈指可数。”沈嘉树看着朱涟,神色莫辨,“也许我与王妃道不同。”
道之不行也,愿蹈东海而死。
你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天热起来的时候如熔炉,天冷起来的时候冻如冰窟。活在人世,不是正在熔炉煎熬,就是在冰窟里受冻,冷热交替是常态,平等地不放过所有人。
唯一美丽的春,眨眼皆逝,教人如何不伤感。
“愿闻将军之道。”朱涟。
道是拿来行的,不是拿来说的,沈嘉树没有传道的兴趣,也不欲与人谈什么道的,他一向直接做,少言。
李长吉写的东西有鬼气,读李长吉诗文的朱涟眉目间有黑气,等到七月半鬼门大开的时候,沈嘉树打算请几个道士来府中打醮,做一场法事,驱一驱邪。
虽然沈嘉树一向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相信的是无论是鬼气邪气还是魔气,都不在妖魔鬼怪身上,而是藏在活人心里。
驱山中邪易,驱心中邪难。
说破无趣,埂在两人之间的李长吉诗文,或者说将两人心绪连接在一起的李长吉诗文,是无法绕过的。
“李长吉离世时年仅二十七岁,我比李长吉离世时还要痴长两岁。”沈嘉树遥望蓝天,神情肃穆,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眼看人寿大限将至,毕生大业成就的影儿也不见,该做何叹,老杜的白头趋幕府,人又能奈之何?
沈嘉树折下柳枝,站在水边,扬起胳膊用枝条击打水面,激起水面溅出阵阵水花。
水花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呈斜线飞向天空,最终在自身的重量下直直地掉下来,扑通一声,泛起阵阵涟漪,水面荡漾,最终归于平静。
更何况,沈嘉树望着朱涟,心中所爱近在眼前,却不知意中人心里有没有对他的一点点喜爱。
沈嘉树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一生都在一腔对爱人的爱意中度过,可是他不能确定的是,终其一生,他有没有得到一点爱意。
如果突发意外,明日横死,这是沈嘉树最为遗憾的一件事。
明明近在眼前,问一声就知道的事,沈嘉树敢吗?
情让人胆怯。
“今日胡乱说的,将军别放在心上。”朱涟判断话题已经聊到不能再深入的地步,决定就此终结,至于她开启话题最初的目的有没有达到,从听到的回答来看,朱涟觉得沈嘉树像是听懂,又像是不想听懂。
投枝入水的活动结束,沈嘉树扔掉柳叶快掉光的柳枝,用衣襟擦干手上的水,继续翻诗集,说:“李长吉终究是觉得被群鬼环绕,还是觉得自己是鬼?我从未有自己是鬼的感觉,王妃别类比。”
李长吉的诗文仔细读,很明显能看出,描写环境用的是黄土包的孤坟,周围动着的是魑魅魍魉四小鬼,耳边听见的是鬼哭叫狼嚎,身边还有露水像眼睛一样看着他,描绘似真,状摩如在眼前。
诗文是李长吉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层层压迫,步步紧逼,难怪诗人英年早逝。
“不敢。”朱涟低下头,怎么敢当面说活生生的人是鬼,也太失礼,即便是仇人,朱涟也不会这么说。
沈嘉树倒是不意外,知道朱涟不是能直接承认的性情,无论怎么问,也是不会说的,不欲逼问。
朱涟从藤椅上站起来,在树下与池水边踱步,半晌才抬头说:“还没有谢过将军给我自由。”
这几日朱涟出行,并无阻碍,的确比在王府时自在得多。
要知女子一生,未出阁时在父母家中,出嫁以后在夫婿家中,等闲不能出门,被拘在四角屋檐下,一座院落中。
朱涟在王府时,基本上没有出过门,如今在将军府,虽然名不正言不顺,身边少管教礼仪的嬷嬷,竟比正经做端王妃时还要宽松,能自由走动,岂不好栽?
“东边的尼姑庵,西边的道观,都不是好去处。”沈嘉树深深地看着朱涟,“能走才是自由,王妃试着走出过将军府?”
以往在军营时,军师总是调笑沈将军,说他性情执拗,喜欢什么抓住不会放手,日后迎娶的大家小姐可要受禁锢之苦,后来见沈嘉树和别的姑娘连往来都没有,才息调笑的心思。
朱涟一向知道去尼姑庵和道观的事情,人来人往,用的又是将军府的马车,以将军府严如整板的治府如治军的管理方法,任何动静尽在沈将军的掌握之中,也是寻常。
只是朱涟去道馆、尼姑庵这种宗门清静之地,是在寻找离开将军府以后她独自一人的收留之地,这一点,沈将军又知道多少。
能容忍多少?
虽然此间平安喜乐,可是端王妃没有永远留在将军府的理,这一点,人尽皆知,只是没人说。
对于这几次出行,朱涟几乎是一个人去的,胡珠得知以后,说,男子嫉妒最是伤情,小姐既然进将军府的门,住下这段时日,沈将军看起来不是宽容大量能轻易释怀的,恐怕不会轻易放小姐离开。
朱涟认为恰好相反,沈将军虽然看起来执拗,其实宽容冷淡,从他身边几乎没有亲近之人就能看出,一旦有人要从他身边离开,即便心里接受不了,沈将军心中的骄傲也让他不屑于挽留。
骄傲得连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难怪身边空无一人。
如今朱涟瞧着,沈嘉树的眼神话语态度,却应和朱涟的说法,不能是能放人的意思。
朱涟不得不承认,光沈嘉树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即便嘴里口中什么也没说,足够代表万千心意。
痴迷的心意。
不过不着急,对于刚才说的话题,朱涟不急着走。
时候未到,尚且没有成熟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