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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朱涟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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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朱涟会觉得,沈嘉树像一个深渊。

春日好,在将军府后花院大树下摆一张藤椅,朱涟手里拿着一卷诗集,静静地观树赏花,偶尔低下头看一眼翻一页。

沈嘉树趁着沐休,也来凑热闹,站在藤椅后,一只手搭在藤椅靠背上,目光与朱涟同样落在繁花处。

朱涟偏过头,盯着沈嘉树的衣袂瞧。如果类比,对着池水扔一块石子,池水将回应以波纹涟漪;对着大山喊叫,大山将回以空谷回响。

可是沈嘉树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说;问什么,从来避而不答。重要的事情,从来不谈。

人怎能理解深渊?

朱涟随手带的诗集又翻一页,正巧翻到“谁念幽寒坐呜呃”。

会有人在心里哭,也哭得悄无声息?

“王妃怎么青天白日地读诗鬼?”沈嘉树在朱涟身后,见她看得认真,问。

李长吉之所以有诗鬼之称,是因为笔下状鬼似真。对于他流传后世的几句名句,沈嘉树脑海中有些印象。

想不到朱涟不爱读秀色侬艳的花间集,却整日里捧着李长吉文集不放。

午后树下藤椅,艳阳高照,森森鬼气,顿然无形。

昔时学堂夫子考教八股作文,朱涟喜爱的是孟夫子的“浩然正气”说与“言不害意”说,哪能料到年长后最钟意的文字,带着鬼气森森。

分明浩然正气与森森鬼气最不相容。

明日晃眼,朱涟头向后靠,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嘉树,说:“谢你一日三次地来瞧我。”

朱涟说得分毫不差,将军府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沈将军上朝点卯之前去后院看端王妃,下朝以后再去看一次,夜晚掌灯之前看最后一次,一天足足看三次。

两人住处虽说不远,可到底还是有几十步的脚程,沈将军也不嫌难走。

再比如今日沐休,朱涟在藤椅上坐着观景,不多时,身后多一只沈嘉树。

沈嘉树嗯一声便算应过,不打算开口解释他行为上的痴缠。

两人在树下一站一坐,儿郎俊朗,仕女美貌,共赏春景,隔远些看,赏心悦目,俊朗与貌美可以与枝头繁花共同入画,好一幅美人游春图。

目之所及,只见繁花挂在枝头开得太盛,眼看将谢,春逝果然伤感。

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花开在昨日,花谢在今日。

繁花盛景,像不像沈将军功高权势?

沈嘉树在朱涟视线范围之内,朱涟凝视着如玉容颜,心想:果然蜡烛会燃尽,花会谢,人间强留不得。

与沈嘉树权势功高相同的还有那一腔子拼命屏住不肯泄气快燃尽生命力的复仇之心。

大片贴梗海棠种植在道路两旁,花开茂盛,红色与白色小花,开的茂盛,一两丝鹅黄花蕊陇在椭圆形花瓣中,小巧精致。

沈嘉树蹲下身,伸手掐断海棠花柔嫩的花柄,摘下开得最正最盛最大的一朵,拿在手上,站起身,回到藤椅旁,略弯腰,没有问,直愣愣地抬手就要将海棠花簪在朱涟鬓发旁。

花来前,朱涟迅速别过头去,抬手格挡,不让海棠花簪入发内。

沈嘉树拿着花后退一步,十分确定他没有记错,海棠花是朱涟最喜爱的花,在十几年前。

“记得海棠,是王妃最爱的花。”沈嘉树用拇指与食指捏住花柄,左右转动,柔嫩花瓣旋转起来,飞快得似乎长出翅膀。

朱涟回过头,盯着面前娇艳欲滴的海棠花瓣,一些十多年前的浮光掠影在眼前闪过,回答道:“海棠是我十年前喜欢的花,现在不喜欢。”

不知多少过往被朱涟下垂的眼帘遮住,一丝情绪也没有泄漏出去,叫人窥探不出。

朱涟分明记得十多年也是有人为她簪一朵海棠花在鬓边,那时候她心中如何欢喜,以为有无边幸福在等着她,一口应下婚约。

可是后来,生活与想象不同,在王府如花朵般渐渐枯萎的时候,似乎对海棠的喜爱也随之被带走。尔后,无论怎么看海棠美丽的花朵,也无法心生欢喜。

这就是朱涟与海棠从相逢喜爱到相恨相厌的过程。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一句话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沈嘉树舌尖却咽下去,想问的,不敢问,最终问出口的是,“……花?”

喜欢我吗?

沈嘉树的眼眸中,有试探,有疑虑,还有过于深沉以至于辨不分明的东西。

“梅。“选择在冬天盛开的花毕竟是有风骨的,朱涟想想又说,”或者路边的野花。”

其实和花相关的风骨,大半也是人类杜撰,硬要贴合花去,在路边盛开的野花,不管人类的赞誉臧否,独自美丽着,其旺盛的生命力,不是本身昭示着春来?

朱涟看着沈嘉树,心想:海棠是我从前喜爱的花,不是我现在喜爱的花。

海棠美则美矣,只是徒有美貌而已,现在她不仅喜爱冬天盛开的花,对于秋天盛开的各种菊花,比如球菊或者秋菊,也很喜爱。

百花都在春天盛开,梅与菊在冬天和秋天盛开,不与其他花凑热闹,难道不像人?

朱涟穿一件绯色的衣裳,一头浓黑的头发,雪白的脸蛋,身形玲珑,在大树下与鲜花的映衬下,更显得美丽动人。

沈嘉树闻言没有什么反应,手边无意识海棠花茎旋转,看样子想问的不是花,而是别的,可是朱涟无论怎么思索,都又不知道他到底想要问什么。

朱涟没有忘记雨夜时看到沈嘉树那一双眼睛,电闪雷鸣之时,更衬得眼眸亮如星辰,那双眼眸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昭示着不可阻挡的复仇之心,还有对想要的势在必得的。

沈嘉树斜倚靠在树旁,身体重心向后,将花瓣一瓣又一瓣地扯掉,扔在地上。

朱涟的情绪也似乎回到那个雨夜,将这些天当中她的思索,借着手头的书卷,慢慢地说:“我观李长吉的生平,早逝的缘由,少时读来无感,年岁越长,感触越深。”

听见朱涟提起李长吉,沈嘉树的目光在朱涟的脸上和手中握着的书册背脊上打转,手上撕花瓣的动作没有停。

朱涟:“一切缘起于人心中的嫉妒,初涉仕途,举子嫉妒李长吉的才华,以父名犯禁为由,阻碍科举之途。其实在后世看来是件小事,可是终李长吉一生,都无法摆脱困境,直把自己煎熬至死。”

沈嘉树手中海棠花已经被撸秃,花瓣散落在地,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花茎,手上动作也停下来。

朱涟:“看他写的诗句,凤凰叫,如啼眼,天若有情天亦老,煎人寿……”

朱涟说的太笼统,太抽象,太含糊,意有所指得如此明显,却根本不知朱涟意在何处。

到底李长吉的遭遇与朱涟有何相似之处,拘于困境无法逃离;李长吉的诗哪些地方引起朱涟深深的感情,是描绘鬼魅的那一部分?

沈嘉树凝视着朱涟,那道令人无法忽视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妃真的在说李长吉?”沈嘉树问。

有时候沈嘉树的直觉是准确的,就像此刻沈嘉树直觉地感觉到朱涟的醉翁之意根本不在已经作古的诗人,而是借着古人来讲一些当世的人与事。

有什么是朱涟需要借助比兴来咏物谏言的,依照重逢以来这些日子里沈嘉树对朱涟的了解,不好谈论时事,不好议论古今,也不好说人长短。

有一些影响朱涟非常深刻的人,比如说:朱府老爷子,朱府老夫人或者端王府的王爷,可是这些人明明在朱涟生命当中扮演那么重要的角色,平时闲谈时沈嘉树几乎没有从朱涟口中听见过一个字。

只有两种可能,是朱涟即便如此艰难的引用,也一定要谈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她自己。

另一个正站在她面前。

沈嘉树恍然大悟,可是对于这个猜测,不敢相信。

朱涟继续说:“是不是每个人的困境,都不为人所知,说出来,都不过那么回事,可是人在局中,就是挣脱不出,至死方休。”

也许是二者皆有,见朱涟眼巴巴地望着期待回答的眼神,沈嘉树点点头,给出一个含糊的回答:“也许是吧。”

沈嘉树低头沉思,困境之说实在是太明显,既可以指他的处境,也可以指她的处境;既可以指他的过去,也可以指她的过去;既可以指他的未来,也可以指她的未来。

如果面前说话的不是朱涟,如果没有脑子中关于朱涟的她不喜欢我的先入之见,任何人在沈嘉树面前说这一段话只要开个头,沈嘉树就能够听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可是正因为面前说话的人是朱涟,沈嘉树反而无法判断、不敢相信。

面对沈嘉树的面无表情,朱涟心想:深渊会给我回应吗?

如果沈嘉树撇开偏见的干扰,相信直觉的判断,那么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朱涟说这段话,于己无益,完全是在关心别人。

谁是别人,别人是谁?

是我。

她在关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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