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肯定的回答,朱涟并不意外,只是心里在抽气。
原来传言是真的,沈嘉树真的恨她。
朱涟好久没有直面仇恨,以前在王府的时候,也有人恨她。
最恨她的是后院的娘子们,因占据王妃的位置,王府对得宠的优待,恩宠与赏赐会使人失去判断能力,飘飘欲仙。
王爷对待王妃的漠视,对待伤害王妃行径的容忍态度助长后院娘子的嚣张,总是想着万一王妃在一时气不过悬梁自尽,是谁捡漏?
每一日,每一夜,朱涟睡不着的时候会思索当日发生过的事情,将这些人的言行在脑海里面过一遍,回放一遍。
积少成多,滴水石穿,最终,朱涟明白她的敌人,后院娘子们在想什么,也明白她的君主,王府里的王爷在想什么。
只是朱涟即便知道要怎么做,也做不到献媚讨好,是以处境没有变好,没有改善。
有时候朱涟会觉得可惜,毕竟,人又不能活第二次,如果每日的时光都用来揣测敌人怎么想,君主怎么想,而分不出神来感受生活美好的地方,春光没有被浪费吗?
可是人生只去玩去感受去研究学问,若是不在敌人出招之前想到应对方法,到时连命都没有,哪里能够享受生活中美好的细节,悖论。
朱涟忍不住思维会联想到在王府的日常,谁知这时候听见沈嘉树又说:“端王很爱你吧。”
两人对话时,都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朱涟是习惯了;至于沈嘉树,也许是另一种在死人堆里呆久了的习惯。
王爷爱她吗?朱涟扪心自问,答案究竟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
新婚时的浓情蜜意是真,现在还能呼吸的身躯是真,对视时浓情蜜意也是真,想起来和王爷相处的点点滴滴,朱涟就觉得眼角抽痛。
这些年来,后院得宠娘子,出身青楼和出身平民与小家的不算,这些娘子也就是得宠而已,从家世来说,当不了一品亲王的正妃。
只有那些和朱涟一样出身世家的,容貌才情都与王妃持平,只是因为来得晚,只能当王爷的侧妃或者侍妾,当不了正妻,朱涟替她们想一想,就觉得委屈。
再加上得宠,这些美人私底下琢磨王爷的态度,若是王爷想要王妃死,这些美人就能弄死王妃上位,取而代之。
到如今已经十多年,王妃还能站在这里喘气,王爷心里在想什么,不止后院娘子摸清楚,就连朱涟也搞明白一二。
因为主君只希望看到王妃凄惨的样子而已,并不希望王妃丧命,也没有换王妃的打算。
朱涟想着,只有来自发妻的痛楚对于王爷来说是美味的,其他人,即便同样出身高门,也还不够格让王爷亲自出手。
后院得宠娘子组团来面前踩王妃的时候,朱涟心里痛极了,只觉得荒谬至极。
一直打压,偶尔给个恩惠,让人不得不对恩惠感恩戴德,不敢埋冤,生怕埋冤让到手的这一丁点儿恩惠也飞走。
这是在驯狗,是对待狗的方式,不是对待人的。
朱涟心中憋屈而郁闷,大都因为此。
可是,还要感谢王爷的不杀之恩,对其感恩戴德,这就是我朝困于后宅女子的一生。
“是呀。”朱涟回答。
想必王爷是因为爱,才能从她的痛苦中获得快乐。
想必是因为王爷爱她,才赠与她痛苦。
只是王爷的爱,让朱涟痛苦;沈嘉树的恨,却让朱涟感到轻松。
世事从来如此荒谬?
朱涟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想通过呼吸,将心中的郁闷呼出。
可是有用吗?烦恼如果这么容易消除,世间怎么还有疾苦。
“快读。”沈嘉树不耐烦地往太师椅上一躺,整个人显得很慵懒。
大概危险的动物在日常中都很慵懒。
从沈嘉树合上的眼帘,看不出朱涟刚才承认王爷对她的爱对沈将军此刻的心绪波动,有什么影响。
爱与恨,最终都将归于虚无。
朱涟不再胡思乱想,翻开书页,继续朗读:世无善战之兵,唯有善战之将也。
《孙子》朱涟以前少女时在学堂里学过,只是也有十多年没有拾起过兵书,如今读起来有点磕碰,语速慢得很,不知道沈将军能从这样的朗读声中得到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不过沈嘉树并不是一个严苛的倾听者,只沉默地听着,并不挑刺,一时之间,只听见朱涟的朗读声。
夜色如暮,灯火如豆,朱涟读着读着,恍惚有一种少年时见到母亲挑灯补衣与父亲对坐的温馨感觉,一时出神,连连读错,不得已停下来。
可是,这是不应该的,朱涟感到错乱,不应该在仇敌面前放松愉快,而在夫婿面前,胆战心惊。
有一扇窗户没关好,微风吹来,传来一阵响动声,朱涟注意到以后看着愣神。
见到停下来,沈嘉树从朱涟手中接过兵书,翻几页,又拿着拍拍手掌,突然说道:“其实很简单的,兵法里面讲,敌来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追,敌弱我打,世间万物,莫过于是。”
沈将军的开场实在是太突兀,朱涟愣住,如果沈将军没有开口,朱涟差点忘记沈将军叫她来的确是有事情要说的,只是之前大半天的沉默,让朱涟一时忘记此事。
“你在说什么?”朱涟疑惑地反问,有时候真的跟不上沈嘉树脑子转的速度。
再说,跟端王妃讲兵法真的是有意义的吗?王妃不用上战场,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兵法的。
“在说端王殿下,尊夫。”沈嘉树提起情敌,并没有咬牙切齿,反而笑起来,只是笑容在灯下看蛮诡异的。
有时候,沈嘉树对待朱涟,全是教导;有时候,沈嘉树会保护朱涟,不受他人欺辱。
只是,怎么会有人,如父如兄,如师如仇。
从沈嘉树说话的语气,令朱涟回想起少女时曾经在学堂读书夫子教学的眼神,那是希望学员成材的眼神。
朱涟有点疑惑:我到底是十几岁的稚子,还是一个成年人。
如果朱涟没有记错的话,人到二十岁以后,基本上已经定型,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所以学堂教学是从几岁开始,才有教学的效果。
沈将军这么想教,背后是基于什么样的感情。朱涟不敢深想。
朱涟迟疑:“那是我夫君,你刚才说的是沙场杀敌。”
世间没有几个女人,对待夫婿,会像对待仇敌,还用上兵法。
世间上的女人想要的,只是有人爱她。
“是一样的。”沈嘉树伸出手指,敲敲面前案几,一副深深遗憾的目光看向朱涟,问道,“王妃,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我没问题。”朱涟下意识说道。
朱涟越来越不明白沈将军到底在说什么,出嫁之前,嬷嬷教过她,要去讨夫婿的喜欢,是做妻子的责任,不止是她一个人,世间所有女子都是这样做的。
向夫婿献上爱情,希望能够得到同样的爱怜。
至于做丈夫的愿不愿意施舍爱情,朱涟以前一直以为的是,通过付出爱的方式来得到爱是一种等价交换的准则,一定会得到的,毕竟,有谁能忍心拒绝爱慕?
“女人,身上满是枷锁,看不破明媒正娶的身份,只是名正言顺欺负折磨的幌子。”沈嘉树失笑,摇摇头,“是你夫君,就不是你仇敌?”
朱涟低下头,沈将军说的一句都不信,无论王爷对待她再怎么无情,在朱涟心里,到底是将两人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沈将军说这些话时,朱涟下意识反驳。
以疏间亲是人际交往大忌,朱涟听见沈将军说王爷不好的地方,甚至点出王爷对她不好,朱涟一时觉得受不了,心里很难受,却又不知难受是基于僭越,还是基于沈嘉树点出的是事实。
什么是亲,什么是仇,如果亲人没有亲人的样子,夫婿没有夫婿应有的样子,是不是就意味着,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甚至分不出好歹,也辨不出友与敌。
“你胡说,夫君怎么可能是我仇人。”朱涟急急忙忙反对,“将军却不知,我在王府,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衣裳足足有三十件以上,就是每天出门一个月也不带重样的。”
只是朱涟从不出门。
朱涟还要再说什么,却卡壳,吃食与衣裳什么的,在勋贵人家根本就不能拿出来显摆过得好。
朱涟其实见过在王侯府真正过得好的那些女人是什么样的。
那些沐浴在幸福里的女人,美丽得到情感的滋养,对待他人会更宽容,自己会感到更自信,甚至会更爱这个世界。
爱意会传染,爱意无法掩埋,爱存在于每一个细节当中,爱是不自知。
情会被感受到,朱涟没有从王爷那里感受到爱意,更多的是憎恶与衔恨。
朱涟提到的饮食与穿戴,无论有宠无宠,饮食用度上,王府都是不会苛待王妃的。
只是无宠在王府活着,会生不如死。
然后,朱涟听见一句响如雷鸣的话:“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像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