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都是一些小事。
朱涟恍惚回到王府,初与王爷成婚那几年。
一大桌子的人,那时候后院还没有几位娘子,朱涟与夫君两个人用中饭,身边几位仆人服侍着,小厮接过厨娘端过来的新鲜饭菜,摆在桌上,食物味道很好。
一切都很寻常。
王府新从京城有名的餐饮馆子里请来大厨,手艺是有口皆碑的,面对面目珍馐,朱涟食欲大动,拿筷子夹一口慢慢品尝,好吃。
不寻常的是王爷看着朱涟不紧不慢地用膳动作,脸上开心的神情,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愉,开口说:“王妃,去倒杯茶来。”
朱涟的夫婿是一位美丽的人,两人的婚事也为京城其他贵女羡慕,王爷生性温柔,日常相处惯会做水磨功夫。
总之,朱涟对夫婿很满意。
端茶倒水这样的事是下人做的,没有亲自动手的理,可是既然是王爷开口,朱涟作为妻子,认为服侍夫婿是天经地义的事。
朱涟性情好,对于夫婿的小要求,一贯是会满足的,觉得夫妻之间互相满足情感需求,是一件寻常的事。
特别是王爷还对朱涟笑了,笑得好看,对着一张美丽的脸,朱涟以为王爷是在玩夫妻间的情趣,于是去倒了茶,塞到王爷手中。
王爷很满意,虽然朱涟倒茶的手艺不如专门的仆人,手也不稳,溅了一两滴在餐桌洁白餐巾上。
朱涟继续用饭,谁知没过多久,王爷又开口:“王妃,来给本王布菜。”
布菜也不是王妃该做的事,自有侍女布菜,朱涟没有及时起身。
这时候朱涟心中已经有些小疑惑,左右两个专门布菜的侍女,为主子们用膳时能够用得赏心悦目,布菜的侍女特意挑选平头整脸的。
若是让身为端王妃的朱涟去给王爷布菜,那站在两边的侍女难道只是摆设?
且王爷这样支使人,到底是带着对王妃轻蔑,还是在撒娇,因婚后时日短,朱涟还摸不清王爷的脾性。
朱涟毕竟年轻,在这方面不愿意说出来扫兴,是以只是在脑海里迟疑,没有直接说出来,没多久,听见王爷笑着说:“只有爱妃布的菜,本王吃着才香。”
王爷的笑容是如此的和煦,看见王爷笑,连带着朱涟也笑了。
这一笑,将心中的郁闷和疑虑一扫而空。
有什么办法,自家夫君还不是要惯着?
于是朱涟没吃上几口,又站起身来,走在夫婿身后,给碗中添几块王爷爱吃的菜。
王爷很满意。
王爷见到朱涟因忙着给他布菜,满桌的佳肴顾不上吃几口,心中一股愉快油然而生。
朱涟迟疑一会儿,有些疑惑。
少女时代不是没看过一些茶话本子,昏君和妖妃黏糊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
可是现实中玩耍起来,开心的只有王爷,作为王妃,被支使着布菜的朱涟并不开心。
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小插曲,王爷是皇后幼子,自幼娇宠惯了的。
朱涟只当夫君在撒娇,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回座位上用膳。
只是用膳的速度变慢,心里有事,面对佳肴也吃不香。
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朱涟慢慢地在心里琢磨,像王爷这种做法,以前从未遇见过。
朱涟以为王爷还是很宠爱她的,只是娇宠惯了,在小细节注意不到,顾及不了她的感受。
这时候,朱涟还理解不了,忽视感受,是什么的征兆。
朱涟本以为倒茶和布菜已经是极致,谁知道事情竟然还没有完。
原来我朝的饮食,一应俱全,讲究均衡,是以每菜都有汤,今日的汤还没有呈上来。
不多时,小厮端着汤过来,热腾腾的,摆放在餐桌上,王爷开口的时候,朱涟已经不惊讶。
王爷说:“王妃,给本王盛碗汤。”
热乎乎的汤,汤碗上还冒着热气,实在不适合马上端碗去盛,而且司布菜的侍女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就站在王爷背后,听见王爷夫妻两人说话,不敢抬头。
气氛其实已经很古怪,按理说,王妃是主子,做什么一直让王妃做下人才做的事情,不是糟践人?
侍女小厮不清楚王妃与王爷之间的情意,只在短时间做出粗浅的判断。
连小厮与侍女都不敢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生怕抬头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被牵连,惊恐先从服侍的下人身上弥散开来。
朱涟有烦恼的事情,等闲没有注意到服侍的下人有什么样的变化。
怕烫到手,朱涟不是很想动。
王爷又说:“爱妃,去吧,去为本王做。”
先前已经有两个差不多的小要求在前面,朱涟每一次都答应,这一次王爷再提出,朱涟说不出拒绝的话。
想着夫为天罡,无伤大雅,于是,朱涟顺从地站起来为夫婿盛汤,白汤勺,官窑瓷碗,汤果然很烫,朱涟几乎端不住。
就在这时,王爷又说:“小心烫,别洒了碗。”
若是盛汤时用湿手帕包着端,就没有那么烫,可是朱涟从来没有盛过汤,没等仆人递手帕就上手,端碗的时候,实在受不住,再加上王爷说话冷不丁的,朱涟一下子被惊到,还没捧碗到王爷面前,手一歪,顿时把整碗汤泼出来,大半溅到手上。
刚出炉的汤,热乎乎的,滚烫,溅在手上哪里受得住,朱涟又一向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顿时“嘶”地一声惊呼起来。
“吵什么。”开口的是王爷,声音透着不耐烦。
以前还是个孩童在家时,朱涟被磕到碰到,都会拿伤到的地方给大人看。
如今大了,夫婿就是朱涟最亲近的人。
还来不及感到不对劲,朱涟捧着红肿的手指,下意识拿给夫婿看,被王爷脸上不耐烦的神色逼退一步,可能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手忙脚乱地,一时不慎,手肘碰到茶盏,“哐当”一声,茶盏倒在地上,碎了,大半茶水泼向朱涟的衣裙。
“王妃,你看你,一点小事也做不好,笨手笨脚的。”王爷看着茶杯,脸色无可奈何,道,“捡起来。”声音冷硬。
朱涟在娘家做少女时,是大家小姐,从没有被烫到过手,也没有捡过茶杯。
可是是夫婿要求的,有什么办法?
于是朱涟弯下腰,开始捡茶盏碎片。
因为刚才汤和茶撒的到处都是,仆人连忙开始收拾餐桌。
所谓十指连心,朱涟被烫得钻心之痛,手指不听使唤,不住颤抖,一不小心就被锋利的瓷片割碎手指,血涌出来。
好痛。
朱涟放下没拾起的碎瓷片,站起来一看:一只手被烫得红肿,另一手鲜血直流。
衣衫下裳沾湿汤汁和茶渍,好不狼狈,朱涟正想向王爷说笑,一看王爷还在不紧不慢地用膳。
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太疼,朱涟甚至想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王妃,你看,若不是你笨手笨脚,怎么会扫今日用膳的兴致。不过,”王爷对着朱涟笑起来,“没事。”
朱涟明白过来,最后那句没事,是在宽宏大量饶恕她的过错。
看看满手鲜血,再看王爷温和的笑容,朱涟愣住。
正午时分,气温高,热气从地面扑到脸上,可是朱涟感到好冷。
从头到尾,没有人为朱涟止烫,包扎伤口。
王爷不开口,下人们也不敢上前。
一顿饭,朱涟只吃几口,王爷吃得很多,很满意。
只是一些小事。
王爷的笑容和相看那日花丛里的笑容一模一样,朱涟觉得好惊悚。
当日无事发生。
很久以后,朱涟每日都见不着王爷,王爷那个笑容还常常出现在朱涟梦中。
有时候,朱涟会想:幸好我朝男子可以三妻四妾。
朱涟很早以前发现:人比其他动物都要金贵,古时候文人每日习字作画,以滋养情绪。
人每日都需要与外界互动,以得到情绪的滋养。
若是每一日,每时每刻都受到情绪损耗,乃至于雪花般的崩溃。
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朱涟时常庆幸,幸好我朝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若是王爷只有一位妻子,她又能活几天?
听闻有些人天生残疾,分辨不出颜色,红色与绿色在这些人眼中是一个颜色,没有色彩,世界是黑白灰色的。
朱涟在某些方面和有颜色缺陷的人一样。
嫁入王府以后,想必她也分辨不出恶魔。
识别不了。
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夫婿在朱涟伤口流血痛得要死的时候,当做没有看见,甚至还笑了。
朱涟也分辨不了爱恨。
为什么?
为什么?
呼吸急促,冷汗直冒,朱涟挣扎许久,睁开眼睛,原来是个梦。眼前是熟悉的陈设,她还在将军府,窗外是躲在云层后的明月。
往事像噩梦一般,如影随形,从来不肯放过她。
朱涟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心想:有些人给的爱,像刀子。
朱涟伸手擦拭眼角,伸出手指一看,干的。
没有一滴眼泪。
一开始,朱涟以为那份爱是裹着刀的糖,或者裹着糖的刀。
吞下去以后才发现,原来:没有糖,只有刀。
可是发现得太晚了,已经吞下。
五脏六腑,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