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气氛实在尴尬,军师眼神飘忽地看看沈嘉树又看看朱涟,见沈将军没有继续的意思,于是麻利地收拾东西离开,走的时候还贴心地把门带上。
这时,屋内只剩下朱涟与沈将军两个人,朱涟见沈将军一副不打算回答的样子,且一个健康无疾病的人怎么会想到生与死,于是朱涟放下刚才的疑惑,转而开始将军府的书房来。
只见将军府装潢简单,连带着书房陈设也简单,工部短时间内整理好的将军府,工期赶,也不能指望工匠雕刻如何细致,还有修缮的空间。
整体架构不错,辉煌而大气,听闻以前是某个王爷的宅院,没落以后被皇帝赐给沈嘉树做府邸。
工部承接将军府建设的项目,框架不动,很多细节都延用前朝的,来不及更改。
好比书房的陈设,其实很多地方,就不太像整个将军府的风格,比如梨木的书桌,以及精致过分的文房四宝。
因武将的先入偏见,朱涟一度认为沈嘉树是不读书的,毕竟一位将军只需要带兵打仗就好,何必读书,没想到将军府竟然有书房。
书房几乎是将军府使用最多的房间,朱涟有很多次见到沈将军与军师在议什么事,而与将领们的会见,则在安排在厅堂,那里更宽敞些,能容纳更多的人。
不顾朱涟的打量,沈嘉树知道朱涟紧张起来就会东张西望,顺手从抽屉中拿出一本《孙子》,在灯光底下看起来。
案几上摆放着一盏油灯,窗外已经渐渐变黑,不点灯,室内黑得见不到影子。
挑灯夜读对沈嘉树来说是寻常的事,毕竟下午要练习骑射,只有晚上才有空闲读兵书。
对于沈将军读书去,既没有叫端王妃留下,也没有开口允许其起来,一句交代也没有,若不是经常来往书房,朱涟甚至还以为这个默认要她离开的节奏。
对此,朱涟也不在意,只是看着沈将军灯下侧脸发愣。
这段时间,朱涟时常会走神。
忘性大,反应速度慢,一件事情需要想很久,被问到的时候支吾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对于朱涟来说已经是常事。
对于最近的变化,胡珠宽慰道,许是情绪波动大,一时惊到,过段时间就好。
虽然在沈将军面前,朱涟总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半点也不敢出错,为避免走漏消息,连大夫也不敢看,过希望过几日就如常。
朱涟注意到有个细长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仔细一看,是笔架上悬挂的几根毛笔。
笔架上悬挂的狼毫笔在微风下微微摇晃,墨是新磨的,还带着墨香。
灯火很暗,风从窗外吹来,烛火摇曳,连带着沈嘉树侧脸的影子也在摇晃,朱涟盯着摇晃的影子出神。
沈将军手上拿着是兵书似乎是《孙子》,朱涟偶尔撇到几眼封皮,联想起少女时节在学堂读书时候的事,《孙子》是绕不过去的课程。
不过,只剩两人独处,气氛沉闷而古怪,如果沈将军没什么事的话,朱涟更倾向于回房去。
谁知,此时沈嘉树连续翻两页,翻书的声音很大,脸上也写满厌烦,蓦地把兵书扔给朱涟,说道:“读。”
惜字如金是指,能说一个字的时候,绝不说两个字。
朱涟差点就没接住兵书,好不容易抱住,心中其实不愿意朗读的,一来,朗读算是怎么回事,沈将军即便真的想听,随便找那个士兵都能读给他听。
二来,朱涟可是个说话也不敢大声的,朗读需要的音量,不是朱涟习惯的。
且室内独处,一人读,一人听,太过亲密,似乎情谊还没到这份上,朱涟有点怕这个。
所有的事情都是起于微末,接下来会如何?朱涟其实是不知道的。
然而沈将军才帮朱涟在侯府世子诗会上出气,听闻宴席被一把火波及,在场的名门淑媛逃窜不及,优雅姿态丟尽。
虽然朱涟觉得捉弄别人不好,可是听见欺辱她的这些人狼狈,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健康的欢快的。
于是只是朗读这么小一件事情,还是不忍心拒绝沈将军,毕竟这个十几年来唯一一个为她出头的人。
《孙子》有很多版本,其中由我朝国子监祭酒句读的版本最为知名。
朱涟翻翻页,纸张泛黄,刊印精细,墨迹重影,空白处密密麻麻地批注着感想,看起来是本旧书。
朱涟翻一页一看:兵者,诡道也。
又翻一页: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朱涟慢慢地从第一页开始读,幸好都是熟悉的文字,断句也不至于不通,没有读得磕磕绊绊的,只是语速有些慢。
沈将军躺在躺椅上,合上眼睛,耳朵在听,一副昏沉得马上就能睡着的模样。
书是旧书,沈将军十几年来都没有回过京城,看来,书是从西北带过来的,在西北常读的书。
看着沈将军几乎沉睡的面容,有一些心思在朱涟的心中翻涌,酸涩难当,在无人处放大,最终在脑海胸腔里徘徊。
兵法是讲如何御敌的,朱涟不住朗读翻看,心思却不知飞向何方,不知不觉,却将心里话问出口:“你其实心里恨我吧。”
恨我。
实际情况如何暂且不知,有流言说沈嘉树因为朱涟的拒婚而心中衔恨,投笔从戎,远走边关。
对于流言,朱涟只信一半,人做事情,不止是为男女那点子事,只是沈嘉树背井离乡是事实。
也许远走他乡还有什么别的不宜为世人所知的缘由,拒婚在前,适用用来遮掩。
不是说沈嘉树对于拒婚无动于衷,依朱涟看,少年时的沈嘉树气性大的很,很有可能会做出一气之下跑三千里的事。
只是这件人人皆知之事,具体是怎么回事,背后隐藏着什么,又有谁知道。
沈嘉树睁开眼睛,与朱涟对视。
因爱生恨的爱恐怕没有,心中衔恨却恐怕是人之常情。
哪里来的爱,朱涟最是知道,如果一个东西在世间从未见过,那么说明这个东西既不存在又珍贵。
正相反,在王府的这些年,朱涟很懂得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是恨人有,笑人无。
朱涟被像个玩意儿似的献给沈将军,被人笑一笑,踩一踩,是人之常情,可是沈嘉树没有这么做。
沈嘉树从来没有当面嘲笑过她。
可是沈嘉树虽然没有嘲笑她,心里肯定也没有多喜欢。
其实朱涟也不奢望能到他人的喜欢,只要能受人尊敬就行。
朱涟也知道想要受人尊敬,是很难的事。
如果能轻易得到人尊敬,人世岂会难居?
王府里的女人们组团来当面嘲笑她,一个个朱颜玉貌,却面目可憎,朱涟已经习惯,女人之间就那么点事。
到了军营,乃至于住进将军府,朱涟以为会为人轻贱,结果没有,将军府众人对待她态度比较普通,朱涟脑子转不过弯来,好几天才明白过来,沈嘉树是不会嘲笑女子的。
沈嘉树没有习惯嘲笑弱者。
朱涟在被压迫的环境中呆得久,但凡得到一点儿普普通通的对待,就觉得受宠若惊。
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什么是寻常,什么是不寻常。
分明,王府里的环境是不寻常,像将军府里这种人与人之间互相不搭理,才是人际关系当中冷漠的一面应有本来面貌。
试想如果朱涟在王府得宠,会过上得宠娘子一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若是朱涟不是王妃,没占据王妃的位置,就不会集众怒众怨于一身,也有可能更早地化为花肥。
可是王爷的宠爱时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朝令夕改,变化无常,朱涟是眼睁睁地看到过上月的得宠娘子下月化为花肥的。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压迫是不应该的,朱涟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应对的方法。
不是没有注意到沈嘉树与王府后院女子之间的性别区别,只是论外辱,不尊重与嘲笑朱涟的人当中,王爷是打头的。
这样看起来沈嘉树行事比较大气,王爷却有些女气。
人与人之间有天壤之别,也可以很像。
朱涟实在是搞不懂,也不明白面前人,在想什么。
朱涟会听见什么样的回答,沈嘉树会承认还是否认,朱涟不知道,但是在开口前,不能不说心中是对某个回答有隐秘的期待的。
朱涟见过仇恨,见过因仇恨而扭曲的脸颊,因仇恨而喷火的眼睛,因为仇恨而产生的怨毒,因仇恨而产生的颤栗。
沈嘉树到底恨不恨她,只有亲口问,才能得到答案,朱涟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沈嘉树的眼神似真非真,似笑非笑,朱涟从其中看不出接下来他会吐出哪个字,是让她欢喜的那一个,还是让她忧愁的那一个。
灯火仍旧在风中摇曳,映得两个人的影子也在摇晃,倒影在屏风上,身影交缠。
“是呀。”沈嘉树良久才回答,声音似乎带着无限的感慨。
是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