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一直有这样一种预感,卡罗尔这个人精明又神秘,她总是藏在秘密堆积的迷雾后面,只露出一半身体,另一半则朦朦胧胧,永远无法看清。
就算到了此时此刻,卡罗尔就这么完完整整地站在蕾娅面前,蕾娅仍旧这样认为。
她们所在的这间书房又宽敞又明亮,可以说是整个庄园里位置最好的房间。通往阳台的门开着,夏末的微风吹动薄纱帘子,簌簌如叶片摩挲。
这里看上去十分整洁有序,但又会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出现一些古怪的装饰,比如在整齐的书本之间夹着一只张着嘴的鳄鱼泥塑,在柜子与柜子的缝隙里塞着表面被涂上乱七八糟颜色的干花花瓣。总之就是黑白世界里莫名出现一道奇异的彩虹,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你家?”蕾娅站在原地,这样的局面在她意料之中,但又夸张许多。想起自己被骗了很久,她不禁怒火中烧,但却抵不过心里已经接受这件事的事实,就连她的讽刺也变得不痛不痒,“你是指卡萨街那间旧屋子,还是指这座华丽得吓人的庄园?”
“这两地都是我的住所。”卡罗尔用手扶着桌面,从书桌背后走出来。她的语气比之刚才收敛了许多,似乎听出了蕾娅话语里的讽刺之意,“你觉得我骗了你,因此对我有所怀疑。但我确实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也确实不爱履行女主人的职责,而时常住在卡萨街那间破屋里。”
“这倒不算骗人,”蕾娅抱着手臂,回忆着从前的点点滴滴,“你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卡萨街的人,也曾经起誓说自己绝对不是佩洛姆先生的表妹。谁能说这些都是谎言呢?只是你刻意瞒着我,不告诉我佩洛姆先生是你的丈夫。”
卡罗尔没有反驳,大概也觉得面对这样真实的指控没有办法去反驳。她拉开面前的椅子,朝蕾娅招手,“请坐,蕾娅。我知道你现在不太开心,所以我可不愿意你因为生我的气而站在门口累得腿酸腰痛。坐下之后,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我全都会告诉你的。”
蕾娅本来还堵着气,不肯上前,但此时身后的大门又被打开。
哈里特换了身衣服,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手上端着精致的点心和飘香的茶水,以及一小碟柠檬蜜饯。
“神明在上,你怎么还堵着门?”哈里特惊讶地说道。
“这门大得就算有十个我站在门口也不影响你进出,哈里特。”蕾娅回应道,向卡罗尔那边伸出手,“你要给里面的女主人送茶水吗?请便,不用在意我。”
“唉,客人,佩洛姆家没有给主人上茶而不给客人的道理。”哈里特故作为难地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进去,作为这家的仆人我也只能站在你身后,陪你一起等待。因为除了带路,我不能走在尊贵的客人前面。”
蕾娅对这套说辞感到震惊,指着身后哈里特,难以置信地对卡罗尔说道:“这个恼人的家伙是你的管家?”
卡罗尔的脸上憋不住笑,但她没有说话,只用手拍了拍椅子的靠背。
蕾娅心中顿时有一种被迫接受命运的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瞧这主仆俩的意思,如果她今天不过去坐下,那她今天一定听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答案。
蕾娅思索一番,最终决定挪步,与卡罗尔面对面坐了下来。
而蕾娅的屁股刚一沾到椅子,卡罗尔便开口了:“是的,蕾娅。哈里特是佩洛姆家的管家。你可能觉得他做管家太年轻了些,对此我得这样解释:这个职位是继承来的,我们家上一任管家是他的父亲。”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呢?”蕾娅盯着哈里特在她面前缓缓倒出的茶水,“佩洛姆夫人?”
“不,”卡罗尔抬起茶杯,坚决地说道,“我已经在很多场合失去名字了。所以拜托了,和从前一样,叫我卡罗尔,别叫我佩洛姆夫人。”
这话倒让蕾娅的怒气消减了大半,因为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见到胡德夫人时总是称呼她为胡德夫人,见到杜利亚夫人时叫她杜利亚夫人。直到那天艾琳诺写给蕾娅的信里提起玛丽和露西,她才惊觉自己总是用她们丈夫的姓氏称呼她们,以至于相处了那么久却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卡罗尔,”蕾娅点点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卡罗尔。”
卡罗尔也答应了两遍。哈里特出去以后,她咽下一口茶水,舒展着自己的手臂,说道:“现在请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要隐瞒?”蕾娅也不愿再拐弯抹角,“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那天你去找阿尔伯特,他把你说的话全都告诉我了。”卡罗尔回答道,“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蕾娅,所以才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那要是我不走,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蕾娅皱起眉头。
“是有这个打算。”卡罗尔诚实地点点头,随后又笑嘻嘻地说道:“可是我觉得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不会被我瞒一辈子吧?”
蕾娅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屁逗笑,笑到半途又觉得不对,继续怨气十足地说道:“你撒谎成性,卡罗尔。我就像一只被你装进玻璃罐里的蜜蜂,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飞不出去,被一层玻璃隔绝了真实与虚假。”
“呀,蜜蜂,可爱的生物。”卡罗尔从蕾娅那一笑中抓住了机会,持续向蕾娅的不再牢固的堡垒进攻,“如果我把你装进玻璃罐里,也一定是因为太喜欢你了。”
“够了,卡罗尔!”蕾娅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真要命,你别指望能用甜言蜜语哄好我。”
“你不喜欢甜言蜜语?”卡罗尔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故意做出一副急如风火的模样,左手摆弄着茶杯,右手翻动着书页,“这可怎么办?你让我慌了神。我的法子不灵了。唉,可爱的小姐,什么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蕾娅撇着嘴抬起头,向卡罗尔投去一个无语的眼神。
而此时卡罗尔也正看着蕾娅。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是纸片般的凶悍,一个是城墙般哀求,视线交叠仅仅一瞬,便都再也控制不住表情,笑作一团。
“该死的,我真的憋不住了。”蕾娅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你真讨厌,卡罗尔!”
“多谢夸奖,”卡罗尔骄傲地扬起下巴,好似在接受什么公开表彰,“我的甜言蜜语百试百灵。”
蕾娅笑得疲累,又觉得口干,这才想起面前那杯芬芳诱人的茶水。她第一次喝到这么醇厚的茶,就连在比彻尔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你真不可思议,卡罗尔。”蕾娅感慨道,“这样天上和地下的双面生活你都是怎么过的?除了我,你是不是还瞒着印刷坊里的其他人?”
“是的,”卡罗尔说道,“不然那些家伙怎么会愿意理我呢?”
蕾娅想了想,赞同地应和一声。
卡罗尔说的是实话。佩洛姆印刷坊里的印刷工都很奇特,如果他们知道了卡罗尔的真实身份,不会因此来巴结她,反而会慢慢疏远她。在他们眼中,老板的夫人绝对没有一个住在卡萨街的、能力超群的印刷工更值得结交,更值得在深夜与她碰杯。
卡罗尔将那碟柠檬蜜饯推到蕾娅手边,又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雕刻精美的银质首饰盒地给蕾娅。
蕾娅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是那天她在拍卖会上见过的、坠着三条小马的手链。
“这不是你在慈善拍卖会上捐出的手链吗?”蕾娅又把手链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我记得有不少人出价,怎么又回到你手上了?”
“我买回来了,还是舍不得把它送给别人。”卡罗尔爱怜地说道,“这是我和母亲一起做的。从瑞德曼斯到里奇,我一直都戴着。”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蕾娅问道。
“我想把它送给你,我的第一个学生。”卡罗尔说道。
“什么?”蕾娅吃了一惊,连忙把手链收回盒子里,“不行,这对你来说一定很珍贵,我不能要。”
“我说送你了,你不要也得要。”卡罗尔异常霸道地拉过蕾娅的手,不管蕾娅怎么扭动,她还是将手链戴在了蕾娅的手上,“这是礼物,一个纪念品。你都要离开了,作为老师的我不送点什么东西,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天呐,谁敢瞧不起你?”蕾娅继续挣扎着,但卡罗尔似乎没有放开的意思。
“不要解下来,好好帮我守护着它。”卡罗尔不再嬉笑,一脸正经地说道,“这是护身符,能给你带来好运。你戴着它,就要时刻想起我,想起你在里奇城还有个老师呢。”
这番疑似吃醋的言论让蕾娅忍俊不禁,但又觉得十分温暖。这条手链似乎成了一种思念的象征,从里奇一路去到马勒斯顿,又会从马勒斯顿传回到里奇。想到这里,蕾娅便不再推脱,接受了这一极具分量的礼物。
“可你是佩洛姆家的女主人,为什么要去做印刷工呢?”蕾娅又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我喜欢呀。”卡罗尔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在瑞德曼斯,家家户户都有书,有报纸,但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这些纸上怎么能凭空变出字来呢?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看到父亲用手上的戒指沾上油蜡,戳在信纸上,就自己刻了一个印章,把它放进墨水里,再印到纸上,印了满满一整张。我想我是有做印刷工的天赋的。”
“我同意,”蕾娅听得津津有味,“那么你的家人同意你做印刷工?”
“没有人能阻挡我,他们同不同意都一样。”卡罗尔平静地说道,“但瑞德曼斯的印刷坊不招女工,所以结婚之后,我就说服了阿尔伯特,让他跟我到别处去,我要自己开一家印刷坊。”
“自己开一家印刷坊……”蕾娅喃喃道,“等等!”
忽而,这段时间的往事不断涌上蕾娅心头。卡罗尔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清晰地摆在蕾娅面前。似乎有一束光,不断靠近并照亮了那些迷蒙的、隐藏在阴影之下的秘密。
“我记得我去佩洛姆印刷坊找坊主时,佩洛姆先生并不在,但我还是进去了,而哈里特说是坊主让我进去的……啊!”蕾娅如梦初醒般一蹦而起,“天啊,你才是坊主!卡罗尔,你才是佩洛姆印刷坊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