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
这个陌生的、遥不可及的名字就像一只健壮的蜜蜂,在蕾娅的脑袋里制造出久久不能停息的嗡嗡声。
蕾娅趁着灵魂还未因为过于惊讶而出窍,打开了那封信,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梅丽尔:
吻你。
我的瑰宝,你过得好吗?
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的相貌、我的声音。但我永远记得你的,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是的,我回来了。有人找到了我,将我送回了马勒斯顿。真是好心的人,愿神明保佑他们。
你应该会有很多疑问,例如我是怎么在战争中活下来的,或是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相信我,无论什么问题,我都能给你解答。但不是在一封沾着墨水味的信里。我的意思是,我想亲口告诉你,和你说说话。
我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见你了。
我听说了你这些年的遭遇,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我也去祭拜了我的母亲,显然,我也不是个合格的儿子。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就算把我从战场上偷来的、这条破损的命给你,恐怕也不足以填上对你万分之一的亏欠。
即使如此,我最亲爱的梅丽尔,自私的我还能指望再见你一面吗?如果你同意,请不要吝啬给我回信。你最爱的紫罗兰将撒满庭院,一直铺撒在通往你卧房的必经之路上。
来自你愧疚不安的丈夫:查尔斯
读完信,蕾娅良久说不出半个字。她张着嘴,气流进去又出来,其震惊程度完全不比梅丽尔的少。
查尔斯·汉莫,那个在战场上失踪、推断已经阵亡的幽灵,竟然回来了。
这让蕾娅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她尝试了那么多次轮回,梅丽尔的丈夫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他的名字,蕾娅都是第一次听说。可如今他却活过来了,打乱了原本有条不紊的一切,还给远在里奇的梅丽尔寄来一封信。
“你确定这是他写的信吗?”蕾娅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信纸,好像这样就能找到歹人的标志一般,“或许是有人伪造的,只是想让你停下手里的调查,让你不再做记者的活计。”
“这是他的笔迹,我认得出来。”梅丽尔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坚定地说道,“他还记得那个关于紫罗兰的约定。蕾娅,信不信由你,他就是我的查尔斯。”
“可大家都说他已经阵亡了。”蕾娅倔强地反驳道,“军队还给你们送来了慰问信与哀悼表,你忘了吗?”
“他们只是说他失踪了,推断已经阵亡,却没有说他一定死在了战场上。”梅丽尔的语气中带着浓烈的不可置疑,甚至是一种强迫,非要其听众信服不可。
但蕾娅始终觉得不对劲。
“那么多年了,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谁找到了他?这些你完全不觉得奇怪吗?”蕾娅质疑道。
梅丽尔擦干泪痕,从蕾娅手中抽回信件,走到书桌旁,继续整理起另一个包袱,“是很奇怪,但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蕾娅也追上去,按住梅丽尔收拾东西的手腕,诘问道:“你是怕我阻止你,所以才对我隐瞒了这件事吗?”
“不,我并不怕你阻拦我。但我怕你因为担心我而非要和我一起回去。”梅丽尔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凝视着蕾娅,语重心长地说道,“蕾娅,你的路还很长,不能因为我而耽误。查尔斯的事,你帮不上忙,我也不希望你来帮忙。你还要印更多的书,赚更多的钱,买一台属于你自己的印刷机。”
“那你的事业怎么办?”蕾娅哀怨地说道,“你考虑到了我,那你自己呢?专栏一旦被撤下来,就再也没有重新开设的机会了。《鬼屋探秘》变成一个死胎,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事业?我现在这点子成就或许还不能称之为事业。”梅丽尔自嘲地笑了两声,捡起一条麻绳开始打结,“蕾娅,我跟你说实话,即使我不要求撤下《鬼屋探秘》,这个专栏也做不成了。就在几天前,克里斯坦家成了报社的投资人,我想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除了我们,还没有人知道凶手正是他们。但今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做那样的调查,再写那样的报道了。”
“什么?”蕾娅一愣,“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是的,”梅丽尔惆怅地说道,“所以这件事,以后都别再提了。”
“那你还记得你的梦想吗?你得去做药剂师,不是吗?这可是菲林医生好不容易为你争取来的机会,你也要就这样放弃吗?”蕾娅追问道。
“轰隆!”
又是一声雷响。
梅丽尔被吓了一跳,肩膀打了个颤。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昏暗的天空,放下了手里的包袱,自顾自地走到门口,找莉莉丝要来一根点燃的蜡烛,戳进书桌上的烛台里。
她把浑身上下的口袋都摸索一遍,最终从怀里捏出一个保存得十分细致的纸条递给蕾娅。
“这是什么?”
蕾娅挪到烛台边,满脸疑惑地打开纸条。上面是菲林医生写的、他那位老师的住址。
“你一直都带着这张纸条吗?”蕾娅问道。
梅丽尔点了点头,将纸条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要放弃。”梅丽尔颇有耐心地说道,“蕾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回去,绝对不是为了再去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庭妇女的。做记者这件事虽然不能称之为我的事业,但却给了我极大的满足,这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我想,倘若做一个记者能获得如此大的喜悦,那做一个我从小就想成为的药剂师,就是置身天堂了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蕾娅喃喃道。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不再做《里奇新闻报》的记者,但我仍然要去学习怎样做一个药剂师。这会成为永不磨灭的事实。”梅丽尔说道,“可是我丈夫的事,对我来说,不是能轻易放下的。所以我必须得回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蕾娅稍稍松了口气。
“那你能向我保证吗?”烛火的影子在蕾娅脸上摇晃,“向我保证,下次我再去敲响你的房门时,你不会系着围裙,流着眼泪地赶我走,对我说什么‘我要照顾我的丈夫,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这种话。”
“神啊,蕾娅,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就这么害怕我会走上以前的老路吗?”梅丽尔无奈地笑了起来。她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对,我害怕。”蕾娅说道,“诚实点吧,梅丽尔老师,难道你自己不害怕吗?这个保证既是对我,也是对你自己的。你得时刻提醒自己,你的天地不在锅碗瓢盆里,而是在山间的药草丛里,在冒着白气的坩埚和装满药剂的瓶子罐子里。”
“好,我保证。”梅丽尔重重点了下头,捧住蕾娅的肩膀,“那也请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我也得向你保证?”蕾娅缩了缩脖子,“我又没有瞒着你收拾行李要回家。”
“那不一样。蕾娅,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谁委屈自己。”梅丽尔诚恳地说道,“你知道吗,蕾娅?我很喜欢你近来的变化,但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变得有点太多了?之前在普林斯疗养院找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勇敢已经逐渐向大胆发展。更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你开始把别人排在你自己之前了。”
“我以为这是件好事。”蕾娅不解地说道,“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从前的我,自私乖戾又嚣张跋扈,就连你,梅丽尔老师,都认为我是世上最差劲的学生,不是吗?”
“这是件好事,但也不全是。”梅丽尔说道,“有时自私也有自私的好处。蕾娅,我还发现一件事,你现在总是喜欢把话藏在心里,还喜欢自己抗下一切。你记得吗?以前你连摘个花这种事都要别人代劳,被小鸟啄了手恨不得让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
“真奇怪呢,梅丽尔老师。我以为你会主张独立自主,歌颂舍己为人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蕾娅疑惑地说道。
“那看来我也在改变。”梅丽尔把收拾好的两个包袱叠放在一起,握着蕾娅的手,坐到了茶桌旁 ,“在感受过自由之后,谁还愿意自缚双腿呢?所以别再担心我了,蕾娅,那间泥巴房子没有什么诅咒,是不可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确实很担心你,担心到想跟你一块儿回去。”蕾娅低下头,盯着一个空茶杯,“可是我刚刚答应下故事集的事,实在不能言而无信。所以这个保证是我们再次相见时打开门锁的钥匙。等我带着一台印刷机回去的时候,我要看到你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告诉我说:‘嘿,蕾娅,我又一次没有和你商量就要离开,你快骂我吧!但这次我要去往布奈特城,去找菲林医生的老师,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是个举世闻名的药剂师了。’”
“好,”梅丽尔再度热泪盈眶,连连答应,“我会在马勒斯顿等你,等你给我们带来一台印刷机,等你把我们写的那些极具戏剧性的小故事全都印出来,填满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我的脑袋会变成仙女的魔法棒,把世上最好的、绝妙的想法都奉献给你,你的名气会像一阵强劲的风,从里奇城刮到马勒斯顿,又从马勒斯顿刮向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