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回到比彻尔家时,已经下起瓢泼大雨。
她下马车后便冲了进去,跑得又快又急,莉莉丝的伞只遮住了她的半个身子。她把滴滴答答的衣服带进家门,来不及向负责擦地的女仆道声抱歉,只满屋子找梅丽尔。
“她出去买东西了,还没有回来。”莉莉丝抱来一叠毛巾,急匆匆地批在蕾娅的身上,“她出去时就像你刚才进门时那样着急,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了。”
“她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蕾娅问莉莉丝。
“没有,但她没有坐马车。”莉莉丝答道,“所以我想,她去的地方并不远,买的东西也不多,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莉莉丝,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蕾娅拽着身上的毛巾,只是随便擦了擦头发。她一边上楼,一边对莉莉丝说道:“等梅丽尔老师回来,你就告诉她,我在她房间里等她,需要和她谈谈。哦对了,还得让她知道,我今天去了报社,并且心情十分糟糕。”
莉莉丝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正要帮蕾娅拿件干衣服时,蕾娅已经关上了梅丽尔的房门。
梅丽尔的房间紧挨着阁楼,她和比彻尔家三个女儿一样,有阁楼的使用权。在那段童年时光里,比彻尔家的三姐妹常常举着烛台,于夜晚时分聚在一起,蹑手蹑脚地绕过父母的房间,敲响梅丽尔的房门,然后带着她一起去阁楼开读书会,有时排练自己创造的蹩脚戏剧。玩得累了,就四个人躺在一起,透过阁楼的天窗,数着星星睡着。
明亮又宽敞的房间里摆放着好几排柜子,里面一半是书籍,一半是形状各异的瓶子。有些瓶子里是干净的,有些则放进了焦褐色的干草,瓶底贴着它们的名字,标注了它们的味道与功能。
还有很多东西一直放在这儿,给孩子用的小号羽毛笔、姜黄色的围兜、大小不一的水晶透镜……放到能生根发芽。梅丽尔全都保存得很好,使用痕迹并不多,甚至嫁人时也一样都没有带走。她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比彻尔家的财产,即使是他们买给自己的,自己也没有权力当做所有物拿走。
床上放着一个包袱,绳索缠得严严实实,显然是已经收拾好了。书桌上还有一个,看起来瘪瘪的,布片半开着。蕾娅好奇地走过去瞧,但还没有打开,只是碰到了边缘,布片就凹陷下去,一颗艳红的玻璃珠掉了出来,骨碌碌地满地滚。
蕾娅蹲下身去捡,一路追到墙角。在堆着两件外套的一个矮凳背后,发现了一副稚嫩的壁画,上面画着一对夫妻,以及四个女孩。那些线条上有些细小的划痕和指甲印,本该早已褪色模糊,但蕾娅却瞧出,它们被人补过色,线条出现了重影。
蕾娅完全能够想象,不足十岁的梅丽尔沐浴在温暖里,“得意忘形”地在墙上画下这幅画。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想用手掌将它抹除,用指甲将它刮去。然而作用不大,她只能推来一个矮凳,试图将它藏起来。但有人发现了她的“大作”,也没有责怪她,反而时刻在帮她翻新——那人很可能是比彻尔夫人。
蕾娅轻笑一声,觉得有趣。但她越想,又越觉得悲伤,梅丽尔浸泡在这样的温情里那么多年,仍然不敢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员。好像别人对她越好,她越是活得小心翼翼。蕾娅第一次去她家找她时,她看起来依旧那么孤独。
“轰隆”一声惊雷,雨滴拍打在窗户上,蕾娅站起来,偏过头去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那些水流滑落而下,就像在她脸上刻出了皱纹,让她变得面貌苍朽。渐渐地,她便再也看不清自己的五官,或是脸的轮廓了。
蕾娅将玻璃珠塞回那个布包里,回到了茶桌旁。
莉莉丝多次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吃些什么,希望她换件衣服,喝杯热茶。但她通通拒绝了。此时的她,实在是没有心情慢悠悠地品茶。
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蕾娅即使没吃午餐也不再能感受到饥饿时,茶桌对面那扇门终于被打开了。
它张开一条缝便停在那里,仿佛在犹豫是否还要再打开些。蕾娅听见一声叹息,风吹进来好几次,才有人踏进来。
梅丽尔宝蓝色小帽下的头发湿了一片,被雨珠黏成好几缕。她两只手分别提着一个朴素的小木盒子,都极具分量地往下坠。
蕾娅闭口不言,就这样看着梅丽尔走进来,将两个盒子放在门口,又取下帽子,挂在衣帽架的顶端。
“蕾娅。”梅丽尔犹犹豫豫地开口。她的眉头紧锁,就像怀揣着成千上万个秘密。她的眼神闪躲,刚与蕾娅对视,又迅速瞥往别处,“你都知道了?”
“我应该知道吗?”蕾娅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或许我不应该知道,因为你就没打算告诉我。”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我也不是故意隐瞒。”梅丽尔随手关上门,却没有再走进来。她停留在门口,两只手攥着沾着雨滴的裙摆,“蕾娅,我是要回马勒斯顿,这是我的决定。这事儿来得突然,没有给我深思熟虑的时间。”
“可你昨天就决定要回去,直到现在你都抽不出一点时间来告诉我吗?”蕾娅问道,“我虽然叫你一声老师,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结果你要离开的消息竟然要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吗?”
“不!”梅丽尔哽住了,思虑再三,默默叹了口气,“我也想过来找你,但你总是在忙印刷坊的事。之所以最后决定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天呐,这怎么能是负担呢?”蕾娅的脸皱成一团,她的手愤愤地捏起一个空茶杯,与杯碟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从我第一次去你家找你,我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负担。什么都不告诉我就收拾行囊,你也知道这样做我会生气,甚至都不能走近些来跟我解释。梅丽尔老师,到底是你害怕成为我的负担,还是害怕我会成为你的拖累呢?”
“请不要这样说!”梅丽尔紧张地大喊道。她脸上的焦虑是如此深切,就像星光无法照亮到的深渊,“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拖累。蕾娅,是你给了我希望,你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我希望你永远都是耀眼的。”
“然而那束光却不值得托付与信任,”蕾娅放开手中的茶杯,不忿地说道,“倒不如说是一束随时都能被吹灭的烛火来得更加贴切。”
“蕾娅,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梅丽尔双手紧握放在胸前,恳切地说道,“我知道,现在这个样子,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你骂我吧,就像你生日那天来找我时那样大骂我一顿。”
“梅丽尔老师,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蕾娅无奈地咂了咂嘴,又敏捷地后退几步,来到床边,将梅丽尔收拾好的东西死死抱在怀里,“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你走不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蕾娅……”梅丽尔无力地抽泣道,“你不要这样……”
蕾娅将那包东西搂得更紧了些,“你了解我,梅丽尔老师,你可以试试。我现在的力气可不小,你没法儿从我手里抢走半根羽毛,也不能从我固执的求知欲中偷偷溜走。”
梅丽尔为难地盯着蕾娅看了好一会儿,眼里尽是恳求,好像蕾娅霸占的是她的救命良药。她的身体开始哆嗦,胸口急迫地起伏着,仿佛屋外的雷电正击中在她的心田,暴风骤雨则吹打在她的脑海之中。
“我……收到了一封信。”过了很久,梅丽尔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她发白的双唇颤抖,泪水滚落下来,滴在她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信件的手上。
“一封信,梅丽尔老师。”蕾娅手臂松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是哪个受万人景仰的哲学家的绝笔,还是天使带来的神明真言,竟然能让你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坚持要回到那个漏雨的泥巴房子里?”
“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神明来信。”梅丽尔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地忍耐着即将要爆发出来的情绪,“是一个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到底是谁,梅丽尔老师?”蕾娅急得手心里都黏糊糊的。
梅丽尔走上前,眼睛却望向别处。如果此处没有天花板,她看向的一定是天堂之所。“神啊,真不敢相信我要说什么。”梅丽尔呜咽着闭上眼,仿佛要拼凑起一颗凋零破碎的心。她站立不稳,扑在面前的桌子上。那封信在她手下压了很久,才被递到蕾娅面前。她痛苦地说道:“这是查尔斯写的信,蕾娅,我那个在战场上消失不见的幽灵丈夫,从天堂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他告诉我,他回来了,从墓地爬回了马勒斯顿,回到了那间漏雨的泥巴房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复活啦!
有宝子想我了吗?没有我下章再来问  ̄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