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回城去买，温斯顿牧师的助手替蕾娅找来他以前的衣服和裤子，还有一顶能遮住半张脸的毛呢帽。但他的裤子对蕾娅来说还是太长太大了，蕾娅只能用剪刀把裤腿剪短了些，又用两根绳子紧紧系在裤腰上，防止滑落。

大哥和跟班二号还守在门口，四只眼睛死死盯着小教堂的大门。蕾娅不敢轻举妄动。

蕾娅等了许久，等到外面的人个个在阴天变得饥肠辘辘，叫苦连天。抱怨声此起彼伏，几个男人开始互相推搡，大哥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立刻凶神恶煞地四处寻找“嫌疑人”。此时人们的怒火与烦躁都堆积到了胸口，再无人怕他，纷纷举着拳头，要和他干上一架。

蕾娅抓住了这一好时机。她从自己脏兮兮的裙子上扯下两个蝴蝶结揣进兜里，趁着温斯顿牧师向众人宣布今日布道暂停的消息为她转移注意力时，偷偷从侧面溜出去过了桥。

蕾娅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是午后，天空仍然灰蒙蒙的。普林斯疗养院大门紧闭，隐在一团不透光的乌云下，像极了恐怖电影中的哥特城堡。唯一不同的是疗养院门口放着一张躺椅，上面躺着的白胡子看门人正在呼呼大睡。

蕾娅进不去大门，只能顺着围墙走一圈，再摸摸哪里有松动的痕迹。

幸运的是，这个世界里凡是阴森可怖的宅子总会被什么人或动物在围墙的某个地方刨开一个小洞。蕾娅找到的这个洞有修补过的痕迹，不知为何又被凿开了。洞口狭小，蕾娅不得不用木棍又挖深了些，才能勉强挤进去。

这里比起正门来说太过偏僻，长有一片果林，看似普通，却如迷宫一般。那些奇形怪状的果树就像是专门种在这里的，防止有人突然闯入或逃出来一样。林间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十分狭窄，过一辆马车都勉勉强强，路两边更是杂草丛生，大大小小的卵石蹦到路上，也无人来清理。

蕾娅踩过大大小小的水坑，靴子上糊满了淤泥。好在她现在已经练出了不少肌肉，因为她有时不得不通过爬树的方式来寻找这个果林迷宫的出口，一边确认建筑物的方位，一边缓慢移动着。

不知走了多远，果树逐渐变得稀疏，偶尔夹杂着几块农田。

蕾娅不敢轻易将自己暴露在田间，故而选择继续站在果林中。而正当她又要提步时，一颗沾着污泥的土豆滚到了她的脚边。

正觉莫名其妙之时，一声痛苦的哀嚎钻入蕾娅耳中，两个人影在前方若隐若现。

蕾娅后退两步，迅速藏入一片散发着草叶香的醋栗丛中。不知从何时起，“躲藏”竟也成了她的看家本领。

蕾娅透过高高的草堆望去，不远处，一个老妇绷着脸，正在辱骂一个小姑娘，批评她又懒又馋，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姑娘又瘦又小，左脚似乎有点跛，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老妇吃得肥嘟嘟的，走起路来缓慢又笨拙，但打人的时候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敏捷和狠辣。

木条一次次挥起又落下，小姑娘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本能地握起拳头往后缩了一下，那木条便落在了她裸-露的手臂上。一道鲜红的血痕在肌肤上蔓延开来，小姑娘的眼泪像断了的丝线般落下。

那老妇心里依旧不痛快，但她却停下了鞭打的动作。她盯着小姑娘手臂上的伤口，露出左右为难的表情。这道伤口似乎令她很困扰，她脱下了自己的外披，扔在小姑娘的脑袋上。

小姑娘才把外披扯下来，老妇就大声嚷嚷道：“穿上！长了痱子也不准脱下来！你要是敢让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

小姑娘被这几声怒吼吓得不轻，颤抖着将松松垮垮的外披罩在了自己瘦小的肩膀上，还工整地系上了结扣。

“把东西给我捡回来！”那老妇将藤篮扔在草丛里，伸出一根手指命令道。

小姑娘默默点点头，蹲了下来，开始拾取散落的土豆，连阴沟里的那些也不放过。

老妇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小姑娘则追着土豆跑。不一会儿，她便钻到了蕾娅躲藏的那篇灌木丛中。

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蕾娅眼疾手快地向前扑去，捂住了对方的嘴。小姑娘倒是没叫出来，只打了个嗝，但篮子里的土豆撒了出去。

“怎么了？”远处传来老妇责怪的骂声，“你干什么了？”

在确认这个小姑娘不会暴露自己后，蕾娅放开了手。

“没事，”小姑娘朝背后喊道，“我脚滑，摔了一跤。”

“没用的东西！”老妇又骂骂咧咧道，“快点捡！别磨磨蹭蹭的！晚了你别想吃饭！”

“神明在上。”那小姑娘应了声，祈祷了几句便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抱着半篮子土豆警惕地问蕾娅：“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蕾娅脑袋里的谎言编织机正在飞速运转，“我是新来的护工，我迷路了。”

“你再骗人，我就大叫。”小姑娘旋即回复道，说话的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

蕾娅被对方这样的反应勾起了好奇。刚才明明是一副弱小可怜、任人欺凌的模样，现在的气势倒像是一个抓到了入侵者的领土主人，正通过一种压迫性的审讯的方式套出对自己有用的情报。

蕾娅与她对峙了一会儿，见对方毫无退让之意，只能无奈地说道：“我叫蕾娅，确实不是这里的护工。我是来这里调查一个案子的，你可以当我是个记者。”

“记者？”小姑娘上下打量着蕾娅，狐疑道，“怎么不从正门进来？《里奇新闻报》那帮人都是从正门进来的，还有人接待。”

“我说了，我是来调查案子的。”蕾娅解释道，“这案子非同一般，从正门进来的话可没人跟我说实话。你能识破谎言，难道你要说我考虑得不对吗？”

小姑娘思索一阵，敷衍地“嗯”了一声，但眼里仍然透着不甘心。

“你叫什么名字？”蕾娅问道，“我们恐怕不能一直在这里这样说话吧？”

“我叫加琳，我出生在这里，大概率也会死在这里。”小姑娘回答道，“你想去哪里？你想进疗养院吗？”

“你猜得不错。恕我冒犯，加琳，你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成熟。”蕾娅歪着头调侃道。

加琳将蕾娅脚边那个土豆拾起，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放进了篮子里，“那么请问，十七岁的年纪应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你十七岁了？”蕾娅惊讶地说道。

“看起来不像？”加琳自嘲地笑了笑，“十七岁的女孩在外面或许是你这样，但在这里，就是我这样。”

“对不……”

蕾娅道歉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加琳打断了。

“你别妄想能进去了，”加琳笃定地说道，“你什么都查不出来。你们这些记者都一样没用，进来只会喝喝茶，四处转悠两圈，就高兴地回去，洋洋洒洒给这个恶魔窝写上一篇绝妙的广告。”

“恶魔窝？”蕾娅机警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别指望我能接受你的采访，大记者。”加琳不屑地说道，“跟你说话只会让我吃苦头。”加琳摊开手，向蕾娅展示完自己半是污泥半是鲜血的手掌，继续捡着她的土豆。

“但我如果和他们一样，想进来喝好茶的话，就不会钻洞爬进来了，不是吗？”蕾娅跟着加琳，帮她一起捡泥堆臭水里的土豆。

加琳提篮子的手一滞，以不被察觉的方式瞥了眼蕾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里的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里奇城拜斯老宅的凶案，让我和我的朋友卷进了一场风波。”蕾娅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我是好好地在这里和你说话了，但我的朋友们还处在危险之中。”

“所以呢？”加琳问道。

“我有很多困惑，总觉得得来这里才能得到解答。”蕾娅继续耐心解释道，“我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我或许不能像那些要害我们的人一样去绑架谁或是杀死谁，但我得掌握真相。只有这样，我手里才算有了筹码。”

“你用一个故事当筹码？”加琳不解地问道。

“不是故事，是真相。”蕾娅说道，“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守护的秘密。他们总以为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但对我来说不是。我要让他们知道，死亡不是能封口的方法，我会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印刷在纸上，再分发到世界上各个角落。就算我死了，也会让恶魔的嘴脸贴满大街小巷。”

“噗哈哈哈哈哈，”加琳捂着嘴笑了出来，“小姐，你真奇怪，为了你所谓的真相都不惧死亡吗？”

“怎么会，我真是个怕死的人。”蕾娅摇了摇头，“这是博弈，一场实力悬殊的博弈。我没钱没权，但我知道他们害怕什么。”

“正如你所说，你没钱没权。”加琳用两根手指捻起蕾娅廉价的衣袖，“是什么给了你和他们博弈的勇气呢？”

或许是死亡又重启的系统机制？蕾娅在心里吐槽。

“这很难说，”蕾娅最终只是笑了笑，“你就当是我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吧，毕竟我的朋友都还在等我救命呢。”

听到这话，加琳不再说话了。随着她拾起越来越多的土豆，她的手和围裙也变得越来越脏。她强忍住手心的疼痛，试图在身上找一块干净的地方，但找了一圈，都无从下手。

“你用这个吧，”蕾娅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加琳，“手上的伤口不清理的话会感染的。”

加琳犹豫地接过手帕，瞥见蕾娅颈边的白布，问道：“你也被人打了？”

蕾娅抬手摸了摸脖子，笑着说道：“是呀，咱们真可怜，都被人欺负得这样惨。”

“你……”

加琳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那老妇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加琳！你这个懒鬼！”她顾不得臭直直向灌木丛这边走来，一边用木条抽打着野草，一边尖叫道，“你死在臭水潭里了吗？”

“我来了！”加琳浑身一抖，放弃再和蕾娅搭话。她费力地提起整篮土豆，定定凝视了蕾娅的双眼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蕾娅没办法出声喊住她，只能默默注视她离开的背影。

但加琳并没有顾自离去。她跟着那老妇走了两步，便悄悄转过头，背在后头的手轻轻晃动着，嘴巴一张一合。

蕾娅眯着眼，好不容易解读出她的唇语：“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