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远远跟在那两人身后。在加琳的指示下,蕾娅从树林拐进一个不见人烟的小院。这个破落的小院跟一旁的建筑十分不搭,院中有一间小木屋,屋顶盖着被风吹落的树叶,屋前有一小块田地,上面种着胡萝卜。
蕾娅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再绕到前面时,她发现门没有锁,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背后挂着一块布满裂痕的木牌,上面写着加琳的名字。蕾娅意识到这里应该是加琳的住处。
这间木屋看上去十分破旧狭窄,四处漏风。天气暖和时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到了冬日寒风凛冽时,肯定要把人冻得瑟瑟发抖,恐怕连房梁上都能结出冰柱来。
但令蕾娅没想到的是,住在这种地方的加琳竟然还有心思布置各处。屋内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干草与干花,还被系上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彩带。屋子里没有壁炉,加琳就自己搭了一个小火炉,火炉里的木柴烧得漆黑,大概是柴火珍贵,她舍不得时常更换。
窗户里外都有些模糊,加琳似乎喜欢在窗户上画画,画完了又立马擦掉,不让人看出痕迹。迎着窗户的地方放着一个木桌,上面放着三四根长短不一的木炭,木炭下压着几张揉皱后又展开的廉价纸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字写得并不清晰,蕾娅勉强读了几句,猜测应该是某首诗的节选,内容与蝴蝶有关。
最里面的木板床上放着一圈旧旧的玩偶,缝合处都已经开线了,但外面那层布都洗得很干净,有股淡淡的清香。
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床脚一个巨大的水缸,上头悬挂着一堆用布包起来的瓶瓶罐罐,里面放着一些石块砂砾还有一些榆树皮,大概率是用来过滤的。
蕾娅拉开书桌旁的椅子坐下,结果突如其来的摇晃让她吓了一跳。原来这把椅子四脚有缺,不止坐不稳,还会咯吱作响。
等了没多久,加琳便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个新鲜的、红红的巴掌印。
“你还好吗?”蕾娅望着加琳,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加琳“嗯”了一声,关上了门,顾自走到水缸边,舀起一杯水,尽数灌进肚中,满足地咂咂嘴后,她还给蕾娅也舀来一杯放在书桌上。
蕾娅手还没碰到杯子,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响动。她警惕地站了起来,朝窗外张望。
“这是我的屋子,平时没人来。”加琳连头都没扭动,话说得也云淡风轻,“可能是树枝,或者附近的野鸟。”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蕾娅倚着木桌,没再坐下。
“是的。”加琳点点头,用手敲了敲水缸上方的瓶子,“大概是七岁的时候过来的,也可能是六岁,我记不清了。”
“你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蕾娅问道。
“怎么可能没想过,我甚至尝试过逃跑,但无论走出去多远,最后都被抓回来了。”加琳无奈了笑了两声。
一阵幽风吹过,墙上的干草与木墙摩擦出嘶嘶声。
“他们威胁我,说如果还敢跑,就让我穿病号服。”加琳继续说道,“要知道,在这里,做个病人比做护工里的奴隶更下贱,更生不如死。”
“你之前和我说,你是在这里出生的。”蕾娅望见加琳脸上的巴掌印,不忍地别过视线,看向那些晃动的干草,“你的父母也是这里的护工吗?”
“我父母是杀人犯。”加琳瞬答道。
“什么?”蕾娅吃了一惊。
“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加琳耸耸肩,“说我的父母都是被治安官送来的杀人犯,都是疯子,生下我没多久,两个人就都死了。尼亚那个老妖婆,哦,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打我的胖女人,她是这里的护工长,她说她可怜我,才让我留在这里,把我养大。”
“好荒唐。”蕾娅忿忿地说道,“说得好听,可怜你把你养大,却天天这样打你。”
“哈哈哈哈,你也这样觉得?”加琳将用过的杯子塞进柜子里,笑声里听不出情绪。
蕾娅心中一阵悲哀,没有接话。加琳瞥了眼蕾娅脖子上若隐若现的绷带,随后便钻进床底,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蕾娅。
蕾娅疑惑地接过盒子,吹散盒顶的灰尘,问道:“这是什么?”
“治伤的药。”加琳不好意思地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应该涂哪些。我每次都是拿起什么用什么,觉得有用就多涂点。”
看着加琳的表情,蕾娅能猜出来,这些药大概率是她从疗养院里偷的,那群欺负她的人不可能给她拿药。
蕾娅打开盒子,里面的药品她从来没有见过,瓶身上也没贴任何标签。
“你应该涂点。”蕾娅将盒子还给加琳,“你的手一定很疼。”
“哎呀。”加琳张开手,望着自己的掌心。那些泥巴印还留在手上,有些已经干透了,皲裂开来,“你叫蕾娅,对吧?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呀?真是个好心人。”
“你刚才还说跟我说话会吃苦头呢,怎么又觉得我好心啦?”蕾娅笑了笑,“你这样邀请第一次见面的人直接进家门的做法,跟你的警惕心可对不上。”
加琳愣了一下,眼神中带着迟疑,说话的声音变轻了许多,“你说你的朋友有危险,我才让你进来的。”
“那你就这样相信了我?”蕾娅问道。
“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加琳神秘地说道,“我的直觉很准的。你跟这里的人,跟外面来的人都不太一样。”
直觉的确很准,蕾娅心想,自己确实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那你现在愿意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把这里称为‘恶魔窝’了吗?”蕾娅转移了话题,“如果你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话。”
加琳注视着蕾娅的眼睛慢慢移开,她沉默了一会儿,将两瓶不知名的药水都涂在手上后,才甩着手,幽幽开口:“这里不是什么疗养院,是疯人院,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蕾娅答道,“这些我都听说了。”
“普林斯疗养院表面上收治精神病患者,其实背地里根本没有给他们治病,只是在折磨他们。”加琳盘腿坐在地上,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他们常说:麻风病玷污了人的肉-体,而癫狂症损害了人的精神,都是不洁的,是需要被净化的。”
“所以要折磨他们?”蕾娅的眉头已经舒展不开了。
“他们称之为‘治疗’。”加琳说道,“他们每天在病人房间里做祷告,用符咒驱魔。真搞不懂,这有什么用?或许他们也觉得向神祈祷没用了吧,后来又开始用烧红的铁块摁在那些人身上,我是不知道魔鬼被驱逐了没有,我只知道那些人没过多久就死了。蕾娅小姐,你猜,他们是去了天堂还是地狱?”
蕾娅的脸越听越扭曲,她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那些酷刑,只能频频叹气,“你硬要我说,我觉得他们是去了天堂。”
“哦?”加琳挑了挑眉,“为什么?”
“就他们遭受到的待遇来说,比起这里,哪里都更像天堂了吧。”蕾娅无奈地说道。
“院长是个酒鬼,就是那个老妖婆的丈夫,要我说,他们两个都是变态。”加琳接着控诉道,“每次要‘驱魔’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在场,一个酒瓶子摔得乒乓响,一个笑得直不起腰。”
“真可怕!”蕾娅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他们的罪行完全无人知晓吗?”
“里奇城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没人管。”加琳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没有人会愿意跟疯人院扯上关系。”
“那些病人,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蕾娅问道。
“哪里的人都有,只要是被人认定是疯子,都会送到这里来。”加琳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不只是发疯的人会被送来,还有好多的人把家里不听话的妻子,或者病恹恹的老人送进来,让他们自生自灭。”
“没有得病的人也会送进来?”蕾娅瞠目结舌,“怎么这样无法无天?”
“我跟你说了,大家都知道这种事,但没人管。”加琳重重叹了口气,“想甩掉没有感情的妻子,想处理掉不喜欢的孩子,或是不想再花钱给家里的老亲戚治病了,就送进来,签个条约。不管是死是活,他们都清闲了,一劳永逸。”
“怎么会这样……”蕾娅喃喃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言。”
“十二年前发生命案后,这里就怪事连连。东西不翼而飞,果树腐败无收。有些人就乱猜,什么鬼魂啦,地狱恶犬啦,说什么的都有。”加琳沉吟道,“但这里的生意反而变得更好。报社开起来之后,他们甚至邀请记者来为自己打广告。”
“《里奇新闻报》……”蕾娅自言自语道。
“就是那个报纸。”加琳嫌恶地骂道,“亏我还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过。真是一群人模狗样的家伙,我看院长一家没少给他们好处。钱真是个好东西,只要有了钱,对魔鬼的暴行也能闭眼放过啦!”
这时,蕾娅想起绑架她的大哥曾问过她的话。她低头沉思良久,开口道:“加琳,你认识克里斯坦吗?”
“那个大贵族?”加琳挠挠脸颊,“里奇城谁会不知道他们呢?”
“他们……”蕾娅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没有来过这里?”
“什么?”加琳惊讶地说道,“他们那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要是让人知道他们克里斯坦家出了个疯子,那真是脸都丢尽了!”
“他们跟这里完全没有联系吗?”蕾娅明显不太能接受这个结论,“或许他们资助过这家疗养院,又或者他们认识里面的哪个人……”
加琳对蕾娅忽然提起克里斯坦并想将他们和普林斯疗养院扯上关系这件事感到困惑,“你怎么了?克里斯坦家和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没什么。”蕾娅摇了摇头。蕾娅想,要是她把克里斯坦那些事一股脑儿地全告诉加琳,只怕会害了她,有些事只能她自己来查。
“你再给我讲讲其他病人的故事吧。”蕾娅说道。
“好。”加琳转了转眼珠,答应道。
加琳的故事一直讲到黄昏。而蕾娅光是听着,就觉得口干舌燥,心焦难耐。她喝光了加琳给她的水,甚至还追加了两杯。现在的她早就顾不上追究喝的水究竟干不干净了。
“你如果非要进去,就明天一早进去。”加琳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道,“早上他们都在做晨起祷告,没工夫来仔细巡查。到时候我给你偷一套护工的衣服,你跟在我后面,就能混进去。”
蕾娅刚要答应,又犹豫了,“你这么帮我,不怕被他们发现以后又遭毒打吗?”
“我不帮你,他们也会打我。”加琳坚定地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呢。你会把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的,对吗?”
“是的。”蕾娅浅浅笑着,坚定地说道,“这样我的朋友没事了,你也没事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加琳眼中闪起一束光,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蕾娅挤着加琳,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倒不是因为她认床,只是隔壁普林斯疗养院的主楼里总时不时传来怪声,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有木箱子落地的声音,还有一些低吼,一些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