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隔着人群瞧见了蕾娅。他撇着嘴,幽幽地翻了个白眼,转身朝蕾娅在的反方向跑去。
正好,蕾娅也不想与丹尼同路。她没有瞧见丹尼的嘴脸,顾自沿着河岸找了一趟而一无所获后,便拐进了居住区。
里奇城的各个街道虽然都设有路灯,但烛火昏暗,要看清角落里是否藏着两条狗,还颇考验眼力。
而且,她走出去没多远就马上发现了一个问题。她只知道佩洛姆家养了两条大丹犬,却完全不知道它们长相如何,就连毛色都不清楚。要是里奇城里的富人都好养大丹犬,且个个生性活泼,那她这趟寻狗真是困难重重。
蕾娅举着手帕,在空中挥舞,指望佩洛姆先生的气味能随着夜风飘散出去。如果奈莉和奈德的鼻子足够灵敏,他们便会闻着熟悉的气味,自己找上她。
住在上街区的人们大部分都去参加佩洛姆先生的生日宴会了,即使是没收到邀请函的人,也愿意盛装到码头去碰碰运气。
所以蕾娅走得越远,人影就越少。
虽说是她执意要出来找狗的,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在如此黑夜下,当蕾娅慢慢发现自己已然变得形单影只后,心里也不自觉地打起鼓来。
上街区也并不是没有歹徒,她忍不住想,是否是因为近期遇到的好人太多,自己的警惕心有所松懈,竟敢孤身一人行走于黑夜之中。
她的步伐开始放缓,一边走,一边还要留神周围的一切动静,恨不得浑身长满眼睛。
正当她试图通过一个转角时,忽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划破长空。
若是放在平常,定然有大批被吵醒的人要打开窗户骂街。但这里仍然静幽幽的,回应这声猫叫的,只有持续不断的虫鸣。
蕾娅被吓了一跳,一个激灵,手中的巡夜灯滑了下去。巡夜灯掉在半路,灯罩里的蜡烛滚落出来,滚进地面凹陷处的一小滩水中,光亮瞬间被浇灭。
突如其来的一片漆黑让蕾娅顿感慌乱。而就在此时,她又听见时断时续的脚步声。
她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看,竭力寻找藏身之处,而离她最近的只有两排灌木丛。
她顾不得许多,直接钻了进去,茂密而坚硬的枝条在她手臂上留下几条红印。
不一会儿,一个瘦长的人影便从她刚刚路过的那个转角窜出来,一辆马车跟在那个人身后驶出,停在路口。
蕾娅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那边看去。
只见那个人手上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起初蕾娅并看不清是什么,但那辆马车的到来又给黑夜带来一丝光亮。
这回蕾娅算是确定了,他手上是一只死去的黑猫。结合刚才那一声猫叫,蕾娅大胆猜想,那只猫估计是刚刚才被打死的。
黑猫的降临预示着不祥,这里的人们是如此相信着。但蕾娅忍不住在心中骂着残忍,那样一只无辜的猫咪难道只因为自己的毛色就应该被杀死吗?
那人将死去的黑猫随手一扔,十分嫌弃地用衣角擦着双手,时不时还要把手放在鼻子前面闻闻,若是还有味道,就要更加用力地去摩擦。
蕾娅猜测,他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侍从。
在这之后,又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
是位男士,穿着十分讲究,背部有些佝偻,看起来年纪稍大。
蕾娅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没由来地觉得他不可接近。他周身散发着怒气,走起路来步伐沉重。
他的怀中也抱着什么东西,但这次不是黑猫,而是一个婴儿。这个小家伙被棉布包裹着,正在哇哇大哭。
“哭什么哭?”那位男士对着婴儿悲哀地叹道,“你也觉得自己身世可怜?你也认为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来受苦吧!”
紧接着,刚才那位侍从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那位男士又瞬间急火攻心。如果说刚才他还顾念着自己怀中有个小不点,那现在他这样不管不顾开始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很难说不是在抱着一个烫手山芋了。
“丑闻!真是一桩丑闻!”那位男士对着身后怒斥道,“我们家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丢脸,真是岂有此理!”
他的骂声还回荡在巷子里,一位女士追了出来。她脸色苍白,满是汗珠,一头杂乱的黑发散在肩头,米白色的睡裙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她脚步不稳,因为凹凸不平的石板而跌落在地,狠狠摔了一跤。但她似乎不知疼痛,一把抱住身旁那位男士的小腿,费力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边捶打,一边哭嚎。
“父亲!请不要!”她一边说话一边剧烈咳嗽,“请把她留下吧,我会照顾她的!”
“绝不!”那男士低吼着,“你休想!你明年就要嫁人了,你想带着这个孩子出嫁吗?”
“我不嫁人,我根本不爱那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攀上她父亲小腿的两只手也滑落下来,“我需要这个孩子,求您了!”
灌木丛中不知哪里来的青苔,蕾娅稍稍挪动一下身子就差点滑倒。她紧忙瞥了一眼前方的那一家子,确认他们没有发现自己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出灌木丛,躲进暗巷里,继续一探究竟。
“我说你休想!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父亲半蹲着,一只手托住婴儿,一只手去扒开自己女儿的手。
女儿哭得声嘶力竭,父亲皱着眉大动肝火,一旁的侍从也只是冷漠地在一旁看着。
“父亲,拜托了!”女儿又尖叫道,“我会走的,我会带着她走得远远的,我会绝口不提是您的女儿,我不会给家族蒙羞,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闭嘴!”父亲终于将她推到一旁,“只把她送走而没有把她打死是我最后的仁慈。你现在唯一能赎罪的方式就是死守住这个秘密,继续做个冰清玉洁的待嫁小姐。这个孩子与你,与我们家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不!”女儿颤抖着嘶吼道,“不要!发发慈悲吧!”
这一次,她的父亲没有扶起她,也没有再和她继续争辩。看见她没有力气到不能再纠缠自己,他迅速将腿抽了出来,抱着那个婴孩钻进了马车。
那位侍从也跟着爬上马车。马车里传来两声响动,车夫的马鞭一甩,车轮开始向前滚动。
女儿的每一次呼吸都十分用力,就像随时都会失去呼吸这项功能一般。她用胳膊肘和膝盖撑起身体,用尽全力朝马车爬去,但她根本追不上,那车轮甚至差点从她的手指上碾压过去。
全程参与这场争吵的,还有一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牧师。他一只手放在额前,一只手捏着赐福项链停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
蕾娅仔细听了一耳朵,他正在指责那位女士生活腐化,说她仅仅是因为好奇而违背父亲的意愿,私自进入了堕落又放荡的酒馆。无聊的青年玷污了她的身体,骰子和纸牌夺取了她的灵魂,这样可耻的行为令神震怒,让她生下了恶魔的孩子。
马车走后,那位牧师也消失了。
蕾娅大受震撼,久久缓不过神来。
蕾娅像上前去看看那位小姐,但又犹豫了。她以为这样的小姐,总会有家里人来把她从石板路上带回去。但蕾娅在巷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再有人来。
最后留下的,只有两行车辙印,和那位虚弱到无法动弹的小姐。
蕾娅望了眼黑猫,又望了眼那位小姐,一番斗争后,还是决定去扶她。
蕾娅走了出去,绕过那只死去的黑猫,搀住那位小姐的手臂,将她扶到墙边。
那位小姐见有人来,也不管是谁,她只紧紧拽住别人的胳膊,颤抖着抬起手臂,指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求您,帮帮我!”她眼睛都睁不开,一味重复着这一句话。
但蕾娅只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除了把她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来,蕾娅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帮助她。难道要自己一个人在深夜靠双腿去追回她的孩子吗?
“您叫什么?”蕾娅帮那位小姐浅浅整理了下头发,露出她的脸。
那位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只呜咽地回答道:“不重要,不重要!求您,好心人,您帮我找辆马车吧!”
蕾娅的胳膊被抓得生疼,仿佛被指甲嵌进肉里。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想尽力安抚这位几近崩溃的小姐,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一边呢喃着“没事了”。
可那位小姐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疯狂地摇晃着脑袋,那些浓黑的发丝又把她的脸藏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蕾娅在数不清第几次无奈地抬头望巷子里望去,竟发现了几点亮光正在朝这边靠近。焦急的呼唤声钻入蕾娅耳中,她料想到来的人应该是那位小姐的家人。
蕾娅晃动着那位小姐,告诉她有人来找她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应该回家好好休息。
那位小姐逐渐没了力气,靠在蕾娅身上昏睡过去,但她的手却还死死抓着蕾娅的胳膊。
眼瞧着来找人的队伍越来越近,蕾娅只能用力掰开她的手指,费了好大劲逃出来,直直往河岸边奔去。
那条小巷已经在蕾娅身后消失不见,但她不敢回头,害怕看见再那位小姐苍白无助的脸。
等她气喘吁吁地来到河岸边时,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但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蕾娅见证了一位小姐的锥心刺骨的悲痛,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蕾娅忍不住去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其他千里之外的国土上,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呢?
蕾娅磕磕绊绊地沿着河岸往码头走,心里的滋味无法言说。
她没有找到佩洛姆家的狗,也没有帮到任何一个悲伤的女士。本以为会失魂落魄地回到宴会上,丹尼会嘲笑她,而梅丽尔和比彻尔夫人则会费尽心思地宽慰她,讨她开心。
但她没走多远,竟听见两声犬吠。
她猛地一抬头,竟看到一个人和两条高大的猛犬。
都不用加以确认,蕾娅就敢肯定,那就是佩洛姆家的两条灰黑色的大丹犬,体型较小些的那条颜色也更深,和它的同伴一起,嘴里嚼着什么,地上落着两小堆苹果渣。
而一只手牵住两根绳索,正在挨个抚摸它们头顶和脖颈的人,竟然是卡罗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