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巴拉,滴滴嘟嘟。
安寿蹲坐在桥上,等待夏目漱石的演讲结束。
好像是些关乎横滨存亡的内容,什么黑手党倒台其余灰色势力没人压制、无业暴徒四处流窜引发混乱、三刻构想、森鸥外的不可替代性之类的。
安寿的感想?确实有,她打算待会问问芥川兄妹,有没有很渴望夏目继续活着。
安寿一边听,一边疑惑夏目为什么会以为她在乎横滨。她□□,善待家人,关心他们的成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安寿渴望爱,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全心全意做点暖呼呼的好事,这样,那些健全的孩子中,说不准会有人愿意爱她,哪怕只有1人也好——能让安寿拥有近乎真实的家人。
事实上,现如今,她在乎的人基本都在黄泉之国。与其保护不认识的横滨群众,不如送他们下去,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组个新城市。
直到所有人转过头来,安寿才发现她不小心把刚才的话说出口了。
夏目漱石捏着手杖,颇为痛苦地颦起眉头,无法维持不动如山的外表似的。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老夫坚信于此。”他轻轻说,“至少不该……”
“不该什么?”安寿不解,同时试探着阐述她的观点:“世界上没有我不该做的事。”
“就是就是!”柳沢高亢地回应,尽管夏目听不到,“少拿你心里的美好画像约束大活人啦!安寿君才是永远正确的那一个!”
这话柳沢以前也说过,当时安寿懵懂地接了海贼女帝的梗结果接错了。柳沢听起来像个十足溺爱小孩的家长,它越过了某条界限,不再指引安寿走向正常的光明的前路,就像安寿不再维护大家的心理健康一样。
安寿从不是个善良的孩子。有时她会产生自己其实内心善良的错觉;但那只是安慰剂,等到了不得不剖开现实、没工夫准备烟雾弹的时候,她比谁都要清晰地看到平松安寿的本质。
她坚定而自私,只不过做的一些事恰好符合普世价值观中好人的部分。天知道夏目怎么会认为自愿成为杀手的人善良,几个月前还她面不改色屠了几百号活口,就为了将来没人找织田作之助的麻烦。
哦,等等,他还认同森鸥外扩张港口Mafia的主意……不,三刻构想(由两个灰色组织、一个隐藏政府组织共同保卫横滨的计划)甚至是他提出的。
这样就解释通了。安寿释然。也许夏目漱石是个善恶观扭曲的文人。不然他为什么放着群众依赖的警备力量不扶持,转而维护黑手党呢?为什么放着众多有理想才学前途的普通人不顾,而看中了织田和安寿两个杀手呢?如果他的确好这口,更倾向于和杀人犯合作,那么种种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就是不杀人移植、自己硬分析的危害。安寿脑子里夏目的人品跑了十万八千里。同时,由于他有伪装成母猫潜伏在年轻女子家中的前科,安寿毫不费力地接受了她脑补出来的夏目形象(毕竟证据齐全,结论就很容易令人接受),并深深后悔放任芥川兄妹与之接触。
“抱歉。”最先出声打断夏目的,是随他而来的普希金。他木然摇头,说道:“我不认为你能说服得了这帮士兵一样的家伙,随他们去吧,小猫。”
“你就不在乎横滨300多万普罗大众的性命吗?”夏目朗声问他。
普希金……普希金更在乎自己的命。他逃跑途中把第六感锻炼得很强壮,所以那阴嗖嗖的直觉警告他:外人胡乱插手安寿一家的事,容易丢命。
“老夫感到十分抱歉……”他转头,面对安寿几人时态度软化,嗓音压抑:“鸥外乃老夫弟子,此次竟然行事如此惨无人道,老夫难辞其咎。”
安寿睁着眼,“我查森的情报时,发现曾在战场担任军医,结果害人无数,被送上军事法庭。但判决结果和后来的经历哪里都找不到记载。”
她不得体地盯着夏目双眼,开口:“是你插手了吗?”
罪人没去坐牢,而是获得大人物的支持,转而去了黑手党。
夏目漱石沉默了一阵,似乎是默认了。他没有意识到,眼下,此时此刻,在安寿面前默认任何东西都会很危险。
安寿忽然想杀了在场所有人。所有人。
她的线紧绷了太久,已经搞不清松弛该有的模样。她可以重来,不是说回到过去,而是重新开始——像告别平松朔弥那样告别织田作之助和其他人,然后投身于寻找下一个全新的家人,下一个不幸的受害者,从头磕磕巴巴组建羁绊。
念头很糟糕。更糟糕的是,安寿甚至没有为这可怕的想法而责备自己。她只记得不能让柳沢发现了,因为柳沢会无条件支持并帮她实现设想。
“夏目老师,不必替我多言。”森鸥外此时出声。他被挤断一条胳膊,身上到处都是金属碎片造成的划痕,站起来都有些费力。
“平松君一开始就以横滨为要挟,用舆论分散基层力量,最后灭杀首领。她的目的就是解体黑手党,夏目老师说再多也无用。”
他进入了一个很平和的谈话状态。
“依我看——”
他的话没说完。也不会有机会说完。
“砰!”
一声枪响划过天际。
森鸥外脸颊被子弹擦出一条红色伤痕。他睁大眼睛。大家都睁大眼睛,齐齐低下头。
还冒着烟的枪口微微抖动,然后剧烈颤抖,幅度大到几乎要脱手离去;枪的主人咬着牙,胸膛剧烈起伏,双目怒视黑手党首领,眼中烧红的泪水无声滑落。
是……芥川幸介。
幸介扣动扳机,打断那张发出声音的嘴。
他无法再听下去了。他不能。
这一枪不是威慑射击,幸介还没到理解威慑的年纪,他只是打偏了,因为太想瞄准脑袋,而没选择更容易击中的躯干,很不幸地没命中。
“可恶!”他从牙缝挤出破音的骂声,着急重新上膛;但从没出过毛病的枪竟然在这节骨眼卡壳了,凭9岁儿童的力气还无法修复。于是大家听到了更多稚嫩的咒骂,更多泪水打在衣襟上的细微声响。
“幸介君……”敦慢慢靠近幸介,蹲下,但没有帮忙。他悲伤的金色眼睛温柔地注视朋友,然后轻轻把手放在那支乱糟糟的左轮上。
安寿不合时宜地想:敦被破坏过,竟然依旧如此温柔,她以后要多仰仗敦照顾孩子们。
森鸥外只愣了一瞬,他很快恢复笑容,张开嘴,继续未完成的演讲——
“砰!”
有一只漂亮的、意图绝处逢生的、闪着蓬勃野心的眼睛消失了,连同它直线距离后方的脑子和头盖骨一起,形成一个流畅的贯穿血肉孔洞。
然后别的东西也消失了。压在心头的重磅、折磨内脏的苦楚、未来的不确定性、森鸥外的性命,或急或缓,终将随着飞扬的血花一起消失殆尽。
这次枪口的主人,是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分不清楚,他动手,究竟是为了不让幸介杀人,还是为了能手刃首领。在他思索的时候,长年累月的经验已经帮他开了第二枪——闷声于心脏处炸响——消除目标没死透的可能性。
反应最快的人,也在第二枪之后才回了神。
“柳沢。”
“OK.移植:【森鸥外】。”
移植成功。
安寿这才相信,脑子被轰掉半个是男人成了尸体。
她咧开嘴,但即将溢出的快乐被一声喃喃打断。
“还给我啊……”幸介脱力跪坐在地,“要是你有小花说的那么伟大,把他们还给我不是难事吧。”
柔软的呜咽像沙石,扑灭了渐息的怒火。“咲乐……神田……真嗣……”幸介肩膀抽搐,被自己念出的名字压垮了腰背,头颅低垂,摇摇欲坠。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非得为谁而死不可!为什么——”
“还给我——!!”
桥上孩童的哭声愈发响亮,那是婴儿无法比拟的撕心裂肺的悲伤。现场水雾萦绕,空气凝滞肃穆,但大家哀悼的并不是新鲜死去的人。夏目漱石目送弟子的离去,敦紧紧抱住幸介,安寿张开双臂背对众人无声大笑,织田,织田作之助——
他笔直地站在原地,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把歪了的相片扶正。杀手像一棵老化的树,内部已经腐烂中空,催生的沼气不断焚烧自己,直至死亡带走躯壳;又像灾难过后的残骸,像一堵孤零零的灼烧过的石墙,潜藏的激烈感情散去后,只剩下灰蒙蒙的了无生气。
太宰治最好的朋友终于跟他一样拥有了死志,但太宰的表情却比活着经受折磨更加绝望。他嘲笑自己的命运,在心中狭窄的圈子里,森鸥外和织田作之助是太宰为数不多的重要之人——两人用计谋和枪杀死了彼此,而他始终在场,目睹他们死去。
【去期待吧,期待在这之后会发生的好事,一定会有的……】
织田作之助去见纪德前,太宰曾徒劳地念着自己都不确信的话,企图留住赴死之人;而事到如今,那句台词反而像小丑剧场活泼弹跳的杂耍球,众多积极鲜艳的色彩嘲讽他还活着的事实。
水雾散去,朦胧的阳光逐渐明亮,但没有人觉得这是个被光明笼罩的好时机。
港口Mafia,从舆论骚动直至首领死亡而毁灭,历时3天。
·
安寿抖掉身上的血迹,独自走上黄昏的小路。柳沢很默契地陪着她,等待她浑身的戾气消磨干净后直接回到过去。
“准备好了吗,安寿君?”
“嗯。”她用鼻子深吸气,不知是期待还是不满足,但她准备好了。
“移植:【晓美——”
忽然,两人的动作都停下,注视眼前古怪的一幕。
一本书。
有本书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点一下卷标题。大家都丧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