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太宰治。用最简短快捷的方式确认了织田作之助的死活。
“可以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什么吗?”电话挂断后,安寿缓慢询问。
织田作之助则毫无障碍,直截了当坦白通话内容。
“太宰说想见我,我告诉他我还不能离开家。”他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幸介石像的脸,“之后他嘟囔了一些‘地缚灵’什么的,我没太听懂。”
太宰把织田先生的现象当地缚灵了吗,倒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无副作用的死而复生太罕见了,没人会往这方面想。死者苏生是大事,都默认会有代价的。
“……太宰问我‘家’在哪,他来找我;我说‘具体不清楚,是个海边的房子’之后,太宰就不怎么说话了。”
织田作之助没说谎。安寿嘱咐他别出家门,他就跟太宰说自己不能出门;他是被安寿以尸体形式抱进来的,自然不知道房子的具体地址,所以只把自己知道的说给太宰听。
但这两句回答的组合效果,特别像死灵出现在生前梦想的场景中,驻足不前实现心愿,马上要升天了似的。
“我的房产走的明路,太宰也许很快就会查到这里。”安寿觉得无所谓,只是要赶在人来之前把幸介弄活然后石头碎片全销毁,“织田先生想见他吗?”
安寿早上看见了卡尔玛和须藤雄斗,下午跟大贯加乃子久违地饮茶,如果只允许她去看望朋友,未免对织田作之助太残忍了。
“太宰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他问,“可以吗?”
复活是禁忌而隐秘的事,织田作之助认为得到安寿的允许才可以告诉朋友——接电话只是太顺手,忘记自己已死的事实。他暗自告诉自己,下一通来电要记着别接。
安寿顺手调配好硝酸酒精的比例,笑着看他:“织田先生就算想把美洲大陆拔起来,南美洲栽到天王星,北美洲扔进半人马座A,我也会二话不说帮忙。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算什么。”
她的确不在乎。再过几天她会用魔法少女的力量重启时间,到头来一切都将归零,除了她的记忆。
事实上即使织田作之助抛弃仇恨,跑到港口Mafia把解除石化的配方做成传单洒一地,毁掉她的计划,安寿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她有太多方式杀死森鸥外,完成这终将消失的复仇了。如果森鸥外打算为自己的生命辩护,不肯乖乖就范,柳沢很乐意移植乔鲁诺·乔巴纳,让【黄金体验镇魂曲】做收尾——这能力就是为了击败黑手党老板而诞生的,还有比它更适合的吗?
与之相比,让太宰治过来看看死而复生的朋友什么的,完全不值一提。
现在更重要的,是幸介。
安寿翻出一套白浴衣,织田作之助帮忙把它穿在男孩身上。他什么都不问,也许是从石像中察觉出了自己复活的过程。
液体浇淋的皮肤部位,响起一阵熟悉的石头崩裂的声音。
芥川幸介恢复呼吸。石化完美修复了他破损的肌肉,皮肤正如任何一个9岁小孩,软且细,健康的太阳光的颜色。
“幸介。”安寿喊,“醒一醒。”
新生的孩子眉头动了动,不情愿地睁开眼,像没睡醒似的。
“唔……安寿姐?早上好……织田作也在啊。”幸介坐起来揉着眼,“天好黑,我下午睡过——”
猛地,他停下所有动作,睁大了眼睛,焦急地转向安寿:
“对了安寿姐,有群穿着灰衣服的家伙闯进来了!他们有枪!快去——”
幸介蹦下床,拽住安寿和织田作之助的衣服就要往外跑,结果浴衣扯不开腿,他把自己绊倒了。
“没事吧,幸介。”织田作之助扶他起来,却被揪住衣服。
“别管我了,快走啊!去救大家!那群家伙太危险了!”幸介还是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眼泪都快急出来,“神田中枪了,我看见他身上绑了东西,再不救他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
“什么?”
安寿问:“你被他们抓住了吗?”
看大人们冷静的样子,幸介的呼吸也慢下来。
“……抓住了。”他回想,“我喊‘你们对神田做了什么’,然后一个灰衣人过来提起我的领子,我用腿绞住他的胳膊,拉近距离后,把圆珠笔捅进他的眼睛。”
“真勇敢,很了不起。”安寿鼓励。织田作之助的眉头拧了起来。
幸介神情逐渐变得疑惑而呆滞,他继续回忆道:
“然后,然后他大叫着,我被扔到地上,另一个坏蛋——他——呃——”
“对你开了一枪。”
“是,开枪。”幸介补全最后一幅画面,“他们把我从楼上扔下去了,我——死——”
他抱住自己的头,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我死了……?可是……”他抬头,“大家呢?安寿姐,咲乐怎么样了?神田还好吗?”
安寿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平松爷爷偷偷埋掉没救活的小动物时,对她委婉的安抚。
“咲乐、神田,还有其他人……都回去了。”她仿照着说,“他们从银河下来,身体留在土里,精神回到天上去。等待着下一次流星路过,带大家重新坠落。”
她仔细观察幸介的反应,男孩先是一动不动,接着眉头悲伤地凝在一起。
“大家……死掉了吗?”先是短促的抽气,泪水逐渐变得汹涌,“为什么……啊啊……呜……又是这样……啊啊啊——”
他浑身颤抖,嗓子里发出尖细的破音哭声。
芥川幸介一开始不是中岛敦所在孤儿院的孩子,他来自别的地方,另外的一个不起眼的福利院,叫什么名字他已经忘记了。从有记忆开始,幸介就在狭小的水泥院子里奔跑玩耍,似乎天生不服管教。某天晚上,丝毫不知道危险的幸介藏进空酒桶躲过熄灯检查,偷偷翻出福利院的大门。就在他快步跑到邮筒时,身后骤然炸开白光,爆风将他吹起狠狠砸在地上,等意识清醒过来,整座建筑已然坍塌,废墟还燃着刺眼的火——似乎是空投炸弹落错了地点,毕竟这规模不像□□能做到的。
那之后,幸介开始害怕突然明亮的东西,甚至会被开关灯吓一跳。
“为什么……”
他很早就理解了死亡,但并不代表能接受;可他还太小,不知道要怎样做,于是只能缩在残存的亲人怀中,徒劳追求一个答案。
“对不起。”织田蹲下来,“是我的错。”
即使再迟钝的人,与安德烈·纪德正面对峙时也能察觉到自己被算计了。织田作之助心中,是他的利用价值害了这些无辜的生命,如果他一开始就答应纪德的决斗——
“不,不对。”安寿完全否定了他的说法,一双蓝眼睛直视着另一双,“错的是杀人犯。是安德烈·纪德,那些士兵,以及幕后黑手。是卑鄙小人自己做不到,才虚伪地冠上‘大义’名头,利用您满足个人欲望;是他们对无辜之人动杀心,寡廉鲜耻而无能;不是您。至少死去的大家不会怪到您身上……”
幸介抽噎着点头。
“……”织田作之助迟疑地,试探着抬起手,小心放到安寿头上摸了摸,又怕她挥手打开似的马上收回。“谢谢你。”他的呼吸稍微流畅了些,笼罩着一层活人的颜色,“地狱现在没那么糟糕了。”
“因为幸介回来了吧?”安寿依然盯着他,确保他被“自责”以外的情绪填满。最近她发现自己有点没法接受幸存者愧疚,尤其是看见真正的犯人丝毫没有忏悔之意后。
“那么,”织田作之助重新抬眼,冷静的声音中饱含安寿熟悉的情绪:“幕后黑手是谁?”
安寿有一种“终于走上正轨”的感觉,但没正面回答织田的问题,“太宰知道。相信他很乐意说,只要是你问。”
男人点点头,最后摸了下幸介毛糙的硬头发,站起来向门口转身。
“织田作,你要去哪?”幸介逐渐停止哭泣,但身体还在一抽一抽的。
“去准备枪和子弹。”他不再避着小孩子,而是认真表达心情,“去找‘为什么’的答案。要一起吗?”
去杀人。
“嗯。我……我搞不明白这些,”幸介用力擦眼睛,颤抖着喉咙,“但一定不是因为我太小了,一定是因为这是错的,是正确解法得不到答案的错题。”
安寿牵着男孩坐在床边,用那只将子弹塞进森鸥外血肉里的手。它现在柔软,温热,像童话里善良好人的手,幸介永远不会知道它都捏碎过什么,或即将摧毁什么。
“幸介说得对。”安寿说,“题出错了。太多人用正确公式解不出来;太多人知道它错,却迎合阅卷人的喜好去填;太多人为了心中对的答案遭到淘汰。”
安寿心中游走的决意终于定下来。
“我不应该等到现在……才想起来做勘误。”
回到过去之后忙碌的新方向,安寿已经有了大概的规划。
她要从头翻新横滨,亲手制作一个能高枕无忧享受过家家生活的世界。
会有些累,但也只是累而已。或许有她不想做的事,但绝无她做不到的。
芥川幸介跳下床,在楼梯口堵住织田作之助。刚哭过的声音还肿肿的,但内容清晰无比:
“织田作,教我用枪吧。”
年轻的男人稍微停顿一下,“好。”答应了。
——他同意了打扰幸介安息的计划,自然也会同意幸介的诉求。
忽然,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是织田作之助的手机。安寿以为是太宰,但声音响了很久,没人接电话。
她探出身子,织田作之助的背影停在楼梯上不动,翻盖手机的小屏幕正闪着光,男人就只是盯着来电提示,荧光绿在眼中规律地翻飞。
他回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是敦。”他说。
中岛敦和西餐店长辻旬的北海道7日游结束,明天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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