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先生钟爱的酒吧,实在是一个狭小的地方。我走下楼梯、靠近吧台的一瞬间,拼命压制着出钱给这地方扩店面的想法。是因为最近从事太多商业活动把脑子也经济化了吗,真不应该啊。
我们过来前吃了晚饭,路上的石板路积了落叶和雨水,周遭古老的房子几乎全是西洋建筑,随时会跳出女巫的黑猫似的。酒吧是常见的地下结构,门口挂着光线朦胧、不怎么亮的灯牌,没有缘的确很难找到这个地方。
店名为【Lupin】,开在横滨居民楼地下的静吧。柳沢说对这名字有印象,但具体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
我们推门而入,触响了老式铃铛。客人们有的抬眼打量是谁进门,很快又投入到自己的酒杯和闲聊中;入口是看起来不太利于醉鬼走路的狭窄楼梯,店内整体布满了蒸汽风格酒红色的环境光,只有每张桌子的正上方挂了顶灯,可以让玻璃杯、冰块和酒液组合起来闪耀夺目。
“呀,织田作。”
太宰最先打招呼。他霸占着吧台,左手边有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似乎也认识织田先生。
“没想到您也来了,难道是和太宰君约好了?”
“算是吧。”织田先生替我拉开高脚凳,自己点了杯“老样子”,转头对我说:“安寿,想要什么?”
“安寿?是平松安寿君吗?”眼镜男突然转向我,然后站起身,“失礼了,我是情报部的坂口安吾。非常感谢您在作家事件里的帮助,这份恩情我们情报部门会铭记于心。”
柳沢跟我提过这个名字,此刻它也插着腰点点头:“他们3个是朋友没跑了,姑且可以信任哦。”
“你好,我是暗杀组的平松安寿。”我好奇地问:“我是为了行动不便的朋友,况且过程并不难,只是举手之劳……为何要如此郑重地致谢?”
“您不知道吗?”坂口安吾面色惊奇,“当时情报部被首领猜疑,没有人愿意扯上关系,组织内的行动组避嫌不与我们接触,我们怕走漏风声又不敢雇组织外的人力,导致严重人手不足。您的帮助无疑是雪中送炭,让情报组得以最快速平息首领的怒火。”
“还有这种事。”我完全不知情,看来职场敏感度太低了。
……等等,难道工资缩水是因为它吗?首领其实看我不爽吗?
“你们认识啊。”织田先生给我拿来菜单。
“听过名字的关系。”我顺着文字看,然后合上菜单,对酒保点单道:“一份蛋炒饭。”
“哈?”坂口推眼镜,“平松君,这里可是酒吧,哪里有蛋……”
“好的。”老板应下,很快从吧台后面端来一盘用料丰盛的炒饭,给坂口增添了一丝疑惑的神采。
“……为什么酒吧会有蛋炒饭。”他似乎受到冲击,捂嘴喃喃自语,然后振作起来对织田先生控诉:“织田作先生也请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他看了眼我的盘子,关切地问:“啊,是晚饭没吃饱吗?”
“重点不是这里!!”
织田先生无辜被吼,太宰笑得几乎落地,我虎口搭着勺子,隐约觉得现在不是个吃饭的好时候,但还是回答道:“下酒菜不占胃。”
太宰发出气音:“蛋炒饭是……哈哈下酒菜……”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吃法,我从没试过。”织田先生抬头,“老板,我点一份咖喱。”
“马上就好。”酒保点头。
“那我要几个蟹肉罐头!安吾来点什么?”太宰笑道,不小心扯到肿胀的左脸又半笑半痛地呲牙。
“我有威士忌就足够了。和几位不同,我是个在酒吧只会喝酒的正统派。”
“但是我记得上次安吾喝了番茄汁?”织田先生说。
“那是因为我开车来的而且这不是重点!!”
我点了一杯龙舌兰,果然依旧喝不出什么滋味,但没有人是纯粹为了品酒而来。酒过三巡,细碎的对话搭乘古典音乐流进我的耳朵,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温吞的气氛,我微微眯上眼,隐约看到织田先生两根手指轻蹭着嘴边。
“您想抽烟了吗?”
“是啊。”他回答,另外两人的注意也被吸引过来。
我想不出什么解决当前问题的好法子,于是建议道:“做俯卧撑忍一下吧。”
坂口安吾两手撑在桌子上,不解地喊道:“为什么啊!一般不应该给糖之类的替代品吗!俯卧撑什么鬼,嘴会寂寞啊!”
织田先生却很认真地解释:“咖喱和糖一起吃,味道不搭吧。”
“这不是重点!!”
坂口将眼镜推到额头,揉着眼角,无奈地看着我们:“你们两人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吗?相似度也太可怕了。”
“没有。”我不假思索。
“有没有都没差别吧,反正已经是家人了。”织田先生说。
“是的!”我朦胧地笑了。
“安寿是很优秀的人,我跟她学了不少东西。”
“比如呢?”坂口耐心问。
“洗完的筷子,我以前是筷头朝上放,现在跟安寿的习惯一样,筷尾向上。”
“……”他短暂沉默一下,然后用力捏着杯子咆哮:“好无所谓啊!!有一瞬间还期待了的我真是笨蛋!”
太宰昏昏欲睡,后背弯得像摆盘后的基围虾。他吃了3盒罐头,喝了一杯格兰威特(是我们中喝得最少的),正用手撑着脑袋防止它掉下来。然而意识模糊的人没办法控制身体,那只手左右晃了晃,于是脑袋不负众望磕到了桌面,包着绷带的左脸也没能幸免。
“好——疼!!”
太宰醒了,重新加入对话中。
“之前那本心理测试书,我今天也带来一本,我们再玩玩吧!”太宰很快从疼痛中恢复,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硬壳精装书。大概是最近为了印刷厂的事忙碌太久,我下意识开始分析封面的材质工艺和色彩,这么漂亮的紫色很难调吧,是定制的油墨吗……
这时太宰唐突递给我书,“就由安寿小姐出题吧。”
我正巧想近一点观察纸质,下意识接了过来。
“还以为你又要借机搞事,太宰君。”
“不会不会,我已经没有对不起安吾的事了。大概。”
“什么叫‘大概’!这时候说得肯定一点让我安心啊!”
书是东京一家名气很大的出版社出版,硫酸纸环衬,锁线订都很完美,局部UV也没有错位现象。虽然我的厂子也能做到这些,但看到别人的成品,就总是忍不住欣赏起来……
“平松君?”
“啊、抱歉。”我停止抚摸纸张,赶忙注视文字。
在提问之前,我先询问了坂口的观念:“坂口君,你认为生命是平等的吗?”
“哈?是书里的问题吗?突然变得很深奥。”
“不,是我个人想知道的,跟接下来的问题有关。”
“现实里不是,但我希望是。反正是虚构的问题,就让我按虚构的想法来吧。”
“好的。”我低头,开始念,“Quiz.有两个人濒临死亡,你很善良,但只有1瓶万能药,请问你会救A还是B呢? A.A; B.B. ”
我念完,发现他们都还在等的样子。
坂口率先反应过来:“嗯?题目结束了吗?”
“是的。”
“但是A和B的情报都——啊,这么回事啊。”
“是的。”
如果生命是平等的,问题就会变成这样。无论A和B是什么人,都不再重要了,不会成为影响抉择的因素。
“嗯——濒临死亡很疼吧,我是善人的话,会快点结束痛苦让他们升天。”太宰很快给出自己的答案。
“然后万能药私吞是吧。”坂口扶扶眼镜。
“答对了!安吾真聪明~”
“安寿小姐,原题是什么?”
“A是著名文学家,B是越狱的杀人犯。”翻页,“我公布答案了:‘选择了A的你,是一个王道的人’;‘选择了B的你,是一个邪道的人’。”
“……还是一如既往地烂啊,这本书。”
那天我们在一起聚到很晚,太宰不肯走,非要在店里睡,织田先生把他扛在肩上带了出去,结果顶到胃,他稀里哗啦吐在路上,清醒了;坂口没开车,离开前他摁着太阳穴责问自己“为什么没开车”;织田先生依旧是微醺的没事人状态,估计回去喝两杯蜂蜜牛奶就能痊愈。
第二天,田中约我看墓地。
“很、很抱歉,突然喊您出来,可有打扰……您是宿醉吗?”
“不是。”我微妙地摸摸胃部,“只是没能理解食物和酒精的不能共存性,吃了点苦头。”
“那您一定要小心,每年死于食物中毒的人不在少数。”
“好的,我会努力不让自己死在酒上。”
田中今日轻松雀跃地准备自己的后事,带我来做意见参考。他先挑中一处宁静优美的墓园,里面葬了些科学家、教师和捐献器官的绝症患者。起初行程还算兴致盎然,可逛着逛着田中低落起来,口中念叨着贬低自己的词,还试图扯头发和哭泣。
“这周围的人都是对社会做出贡献、有牺牲精神的善人,我怎么能幻想躺在他们身边,真是不知好歹!呜……这是侮辱……我刚刚的确有一瞬间,渴望他们做我的邻居,我怎么敢……”
他低低吸鼻子,指甲划破耳朵,蹲在那里几乎要和明媚的植物融合在一起。
“我们换一处。换一处。”我徒劳地安慰,“你希望在哪里长眠?美丽的撒丁岛怎么样?”
“喂……”柳沢插着胳膊叫停我的发言。
“我这样的人……就应该抛尸大海,被礁石和浪打得粉碎。”
“那我们去海边看看。”我顺着话说。
“安寿君你真是一点不会安慰人……”柳沢扶额,感慨地消失了。
海边的确有墓碑,最靠近悬崖边的碑上坐着一人。脚边有两三束简单的金色矢车菊随风微动,他本人面朝大海,像是途经此地的旅人,而非祭拜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8-06 03:33:33~2023-08-09 03:33:33期间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林打叶子 10瓶,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