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常留宿在辻先生这,或者工厂附近的出租屋里,宿舍几乎是空的。这让夏目找我变得很容易。
这天他熟练地放倒了袭击而来的普希金,神色淡若浮云,双手插在袖子里,装作无意地开口:
“那两个喜爱写作的小鬼,最近没去上学啊。”
我心念不妙,稍微离他远了一些,警惕地指责道:“跟踪狂?”
他不解地眨眨眼,半响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于是语调颇为无辜地辩解:“老夫闲来无事住在店里,能发现也很正常。喊跟踪狂未免太过了。”
新田喊得更过。他管他叫“天阉的变态”“偷窥癖死老头”和“冰淇淋头”。
这些称呼源自于新田的保护欲,总归有迹可循。夏目能理所应当隐瞒身份住进年轻女子家中(甚至伪装成母猫),听起来已经足够可怕了。家长总要从怪人手里保护孩子。
“找他们做什么?”我嘴上问,虽然实际上更想说“别逼我揍你”。
“哼嗯——老夫也到了年纪,不免惜才,”他摩挲没多少的小胡子,“若是他们愿意师从老夫,岂不美哉?”
我略微犹豫,迟疑地说:“您知道我不揍您,纯粹是出于对织田先生的尊敬吧?”
然而这家伙像踩过未干水泥地面的狗,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说起来,安寿君面对我等,总是称呼织田君为‘织田先生’;但见到本人时,却喊他‘织田作’,可是有什么深意?”
“他喜欢被叫‘织田作’,所以我当面说给他听;而我更喜欢叫他‘织田先生’,所以私下里会用。有什么问题吗?”
“没。只是在奇怪的地方很贴心呐,安寿君。”
“您倒是,哪里都不贴心呢。”
我原以为夏目只是说说,谁想到他真去邀请人了。
大半孩子聚集在后院,呆呆地目击猫变人的离奇场景,对小动物的爱惜之情碎了一地。
当然他们见过敦的虎,心境只是“飞机上有一颗炸弹”和“怎么还有一颗”的区别。
“啊——我就知道!”幸介格外愤怒,手里紧捏着送出去的猫项圈,“神田说有人半夜上游戏刷我的最高记录,就是你干的吧!”
我不确定地回想道:“是神田吧?”
“……哎?”
“啊啊安寿小姐,不要说出来!”
“神、田——!!”
那边陷入吵闹,夏目没有理会,只凝视着他的目标。
“如何?老夫略通诗书,看见热爱文字的年轻人便起了爱才之心;二位若愿到寒舍盘桓,老夫自会倾囊相授……”
普希金笑得前所未有的慈爱,整个人容光焕发:“好孩子们,发发善心,跟他走吧。”我事后揍了他。
龙之介一言不发,敦沉吟良久。
“明天日落之前,老夫会离开此地前往山房,如果能得到答复,那再好不过了。”
夏目离开后,我们担忧地围着敦和龙之介。
“虽然早知道小花不是猫……”真嗣感慨,敦听了却猛抬头,不可置信地说:
“真嗣君早就知道了吗?”
他满脸震惊。好像刚才的沉默不是在抉择是否要离开,而是对夏目身份的惊愕还没缓过来。
“当然啦。”真嗣掰手指头,“首先它会自己洗澡,还会跟我一起翻页看书,而且萨沙⑴见到小花像见了恐怖分子劫机一样,怎么想都很怪吧,他可是连你的老虎都很快适应了。”
“原来如此。”说话的竟是龙之介,“疑点得到解答。”
“哎、哥哥也没意识到吗?”银反应过来。
“只有些怀疑,并未做他想。”龙之介摇头,“银是如何发现的?”
“我路过萨沙门口的时候,看到不认识的大叔给了他一记漂亮的夹颈摔……”银不禁赞叹夏目的摔技,“那之后萨沙痛骂‘проклятойкот’,意思好像是‘可恶的猫咪’?就猜出来了,那个大叔头发3个花色,好猜得很。”
“的确。”龙之介欣慰地看向妹妹,“你的俄语进步了,银。”
咲乐瘪着小脸望向我,费了很大劲才理解小花是男人这回事。她一直以为猫都是雌性,狗才是雄性。她真可爱。
龙之介和敦的去留不是我能干预的,织田先生也什么都没说。
“织田作想让两人留下来,还是离开呢?”我清理灶台,顺便跟织田先生闲聊。
“我的想法无所谓。”他摘下围裙,看得很开,“已经决定了的思想,不会因为他人的插嘴就改变吧。我能做的只有目送背影而已。”
“不会改变吗……对您来说确实是呢。”
“有谁不是吗?”
“大概,除了您之外的所有人。”
“嗯?”他明显地不解,“但安寿不是这样吧。”
我跟织田先生大多对话都是日常琐事。即使如此,他为何总能精确地看穿我呢?
“……织田作以后可以去当心理医生,或者街头占卜师。您的话一定会赚大钱的。”
“听起来没什么关联,不过我会试试。”他启动洗碗机,“遗憾的是现在还不能辞职。”
“为什么?”
他一顿,“是我以前的私事,跟安寿没关系。”
“好的。”
我点点头,决定偷偷调查。
第二天傍晚,云后天空蓝中带紫,尽数消融在灿烂金辉的余烬下,让时间的颜色昏暗而温暖。
龙之介和敦站在路口,我、织田先生、银、辻先生、幸介和孝弘神田他们也来了,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饯别礼物,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此。两人没有说过自己的决定,但大家都隐约觉得他们会走。
银不甘心地拽着龙之介长长的衣摆,但不用力,就像她的挽留之心;这时的银仿佛刚来到长屋,胆小踌躇,前进一步都需要庞大的勇气。她敬爱兄长,同时又不愿意背叛自己的意志,于是只能虚抓着洁白的衣物,无声祈祷。
敦的脸上游移着举棋不定的神色,而辻先生担忧地看着他。
“小龙我挺放心的,很稳重一孩子。我担心小敦啊。”辻先生在我身边低声说,“他是个好孩子,但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万一被骗了怎么办……小敦又是个受委屈也不跟人说的主。”
辻先生有道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敦总归比龙之介年幼。性格关键时候也强硬得起来,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柔软温和,容易受欺负。
夏目漱石出现了,他身边跟着福泽谕吉。银发剑客还是一副死板老练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里小孩子多,或是曾跟我们打过交道就放松警惕。
“下定决心了吗?”夏目背对斜来日光,唯有一双眼睛在背阴处闪闪发亮,“小子们。”
龙之介并不回答,反而转身。风声扯起白色长衣,我的同龄人此刻看起来成熟许多,面目平和,原先低沉的嗓音也变得清亮……是因为肺病好转了吗。
“承蒙几位关照,一年来在下多有感悟,除去身体上的康健,精神亦受益匪浅。”他略作停顿,稍微低了低头,“……本应衔明珠白环以报恩德,然过往如笑话奇谈,却仍历历在目。在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此,岂非宝山空回,平白给诸位蒙羞。此次一去,某必不负所望,学成而归。”
“虽然没太听懂,”我实话实说,他用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四字成语和典故,我吃了没文化的亏,“龙之介明确了自己的想法,那就一定能做到。”
他点点头,“承您吉言。”然后用目光同我们告别。
柳沢捂住头,“是小野贤章的声音……处了一年多才听出来,好崩溃……”
大家把礼物装到两人的包里(待会让敦拿),有蘑菇罐头、果酱、赤味增等等,都是自己爱吃的,满满塞了一大包,像准备去野餐似的。
敦拉起背带,正要往身上送时,我不禁喊住他。
“敦,”我念他的名字,嘴里的关心兜兜转转咽了下去,转而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也会常看月亮的。”
敦回头,忽然地、毫无征兆地落泪,脱力似的让手中的布带跑走。小动物一样金色眼睛睁得浑圆,似乎没料到泪水将至,仍在呆呆地看着我。
我谨慎地观察了周围环境,绝望地发现的确是我把他弄哭了,只能上去道歉。
“敦,我让你哪里不舒……”
“我、”他眉毛拧起,声音发抖,但还是鼓起勇气喊道:“我不想走!我果然还想和大家在一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就留下……”
“但是我想不出其他报答您的方法!”他突然打断我,“我想派上用场,想帮上大家的忙,这样下去我什么都来不及做,一点用都没有……”
他抱着头,显然十分痛苦。而我怒不可遏。
“谁?”
“什么?”
“是谁对你说了那些话,是谁指责你排不上用场、说你没用?”我压低声音,克制即将喷发的怒火。敦的周围竟然潜藏着如此惊人的恶意,我必须将其肃清。
“不、没有人!”他连连摆手,擦了擦眼角,难过的表情消下去一点,“是我自己,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呼。原来没有啊,太好了。我不再愤怒,摸了摸敦的头。
织田先生蹲下来,用他一如既往安定的语气说:“我不太懂要怎么派上用场,只知道如果敦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会感觉很高兴。”
他反手指指身后的幸介一行人,“他们大概也是。”
幸介不知何时也泪汪汪的。他一开始还认为男子汉哭泣很掉价,现在已经能当着陌生人面掉眼泪了。
“笨蛋敦,差点以为你真的要走!”
辻先生也欣慰地双手合十,“不可以勉强自己哦,小敦。”
这边敦抽抽搭搭回来了,银见状背起包,理直气壮地抬头问:
“小花阁下,我可以跟你走吗?虽然对文学一窍不通,但我打人很疼,也很喜欢你的武艺!能教教我吗?”
夏目有些没料到,不过还是微笑着说:
“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⑴ 俄语中亚历山大的昵称。
写这篇文的一大部分目的是想让芥川当漱石的弟子!我想看谈吐文雅的文学芥!打打杀杀的干啥呀给我作家出道去!世界线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