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田遥真知道自己很有钱。正常人犯错后，在‘缴纳罚款’和‘试图欺骗黑手党’之间一定会选择前者，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宁愿为了这点小错背叛。”
“没错，杉田逃避了。你说过他开车撞人是为了躲过查酒驾？”
“是。”
“‘酒驾’和‘酒驾致人死亡后逃逸’之间，杉田选了更严重的后者。”
“……”
“发现了吗，对杉田来说，惩罚的严重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逃避’。为了不遭受眼前惩罚，他心甘情愿选择更严重、但是迟来的后果。”
“你是说……”
“如果你把钥匙掉在牢房门前——哪怕会死——杉田也一定会捡起来，然后逃跑。他的习性就是如此。”
须藤长长呼出一口气，气色甚至健康了不少。
“谢谢你，平松……大人。”他释然地歪歪头，笑着与我告别。
我注视着他笔直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还要对港口Mafia施以报复。如果不是黑手党从中作梗，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法律应当能给出答案……”
“你又站在人类以外的视角看问题了。”柳沢敲了下我的头，“想想现实，个人的体量要怎么对抗一个组织？”
心里明白对抗不了而放弃，是很明智的选择；但我隐隐感觉到，如果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放弃。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哪怕我化成尘埃，心中也会一直惦记着完成复仇吧。
我回家的时候孩子们都在，游戏室里巨大的响声让人怀疑赛车游戏变成了跳舞机。
然而最响亮的，是咲乐的哭声。堪比去看牙医那次。
“怎么了？”
普希金尴尬地坐在矮桌前，咲乐手里还捏着蜡笔，面前的纸上画着一只蓝发粉尾的美人鱼。
“我、今天教‘美人鱼’这词，结果谁知道你们日本的童话和我们的不一样！这家伙听完就哭了。”
他鼓起勇气，强行给自己营造气势。
“斯拉夫神话里，美人鱼被称作“鲁萨尔卡”，是遭到情人背叛的少女投水自尽化成的妖，兴趣是引诱年轻男子溺水身亡。”普希金苦恼地挠头，“我不知道反应这么大啊！早知道就换个词教了……你不会扣我工资吧？”
“不会。”
咲乐哭得很伤心。
我却很高兴。
她已经很久没有宣泄过负面感情了，哭一哭反而比较健康。
我过去给她足量的拥抱以支持哭泣，等咲乐哭累了要睡觉，我才抬头问普希金：
“她们死前有没有杀了负心汉？”
“……”
柳沢：“你出去吧。”
我出去了。
幸介在后院转来转去，我去打招呼。
“怎么了吗？”
他吓了一跳，然后转过身，把一张卷子摆在身前：“啊、没事……那个，这是我的，呃，成绩。”
我接过来，本以为他考得不好才会吞吞吐吐，没想到成绩不错，数学还是满分。
“幸介很厉害。”
“对吧对吧？那……”他试探地看看我的表情，“趁这个机会，我想要奖励！”
幸介搓搓手，像是蓄谋已久一样，“商场3楼电玩区的光暗战记外观限量主机……可以吗安寿姐？”
“可以。”
“多个账号联……哎？你答应了？”
“嗯。”我看着幸介惊讶的脸，解释道：“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就好，我都会买给你的，不用拿成绩交换。”
“太好啦！大家可以组团了！”男孩高呼，但没过多久情绪就稳定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的吗？但是那么贵的东西……而且上次我还不及格来着。”
我拿起试卷，小心不让它出现折痕，“无论是为考满分而喜悦，还是为不及格而懊悔，它们都是幸介鲜活的、值得珍视的感情。能看到你在学校过得开心，我比谁都高兴。物质层面的支持只是基础，不值得幸介把学习当成得到奖励的任务。”
“我、我好像明白了……”幸介惊奇地摸了摸心口，抬起头说，“因为比起游戏机，刚才安寿姐说的话才更让我高兴。”
“是这样吗？”我愣住，“是真的吗？”
“嗯！”幸介超大幅度地笑起来，做了个给自己加油的手势，“好，下次一定要赢过真嗣！比我小一岁还考得比我高什么的……”
他说着离开后院，留我在原地高兴了很久。
就连出勤的时候，广津还抽空对我说：“心情不错啊，安寿君。”
“您的心情倒是一直不太好。”我对他说。也许是说错话了，广津沉默后就没理我。
距离上次升职已经过了很久，我原先以为自己没什么突出功绩，升不了职是很正常的；但杜撰情报事件完全解决后，相关同事都在职位或工资上有提升，而一直忙于此事的我却像隐形人一样什么都没有。
广津又露出那股淡淡的愧疚之意。但他什么都不说。
柳沢警铃大作，不过我只要有钱拿就好，对此不甚在意。
入秋后的某天清晨，许久未见过的田中来到我面前。先前罚的伤留下了后遗症，他走路需要撑一支手杖。搭配上严肃的黑西装，我甚至以为田中刚参加完葬礼。
“怎么了，有什么是电话里不方便说的吗？”我引他就坐。
田中却摇摇头，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哀伤和肃穆。
“您好，行动分队长。”他选择用职位称呼我，哪怕工作的时候我也没被喊过。田中正了正西装的领结，让这场谈话更加莫名其妙正式起来。
“我这里有一名会计方面的人才，听说您在找很久了，想要亲自给您送来。”
我很谨慎地先保持沉默。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会计，首先工作性质就跟坐办公室半点关系不沾。
田中想表达什么？他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被威胁了吗？
我让柳沢摸他的心跳，很健康；额角也没有紧张时聚集的汗液。田中的体征一切正常。
“快，山岸修司君，来见见分队长小姐。”田中像是没感受到柳沢的触碰似的，殷切地拉着关系。
他身后标准黑手党打扮的中年男性站直身体，恭敬鞠躬：“见过分队长！早上好！”
我看了看山岸修司，再次用眼神向田中发出询问。他今天很反常，是替身攻……异能力攻击？
“山岸君博学而健谈，多跟他交流对您没坏处的。”
田中热切地握住我的双手，语调上扬，目光却垂着，神色无比郑重，像是送别或祈祷。
“既然是田中先生的推荐，我自然是一百个放心。”我最终决定配合他，搞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了，“山岸君？跟我来。”
“是！”
“今天不忙，我先带你去档案室熟悉环境。”
“好的！”
山岸修司紧张又兴奋，他的状态很接近当初让须藤伪装的样子。
“真、真没想到，刚决定重操旧业，就能在您这样的大人物手下工作……”他弯着腰奉承我。
“你以前做过黑手党？”
“是……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在港口Mafia手底下的公司里当小职员，后来老板发疯把公司卖给政府，我们这些混黑的都失业了呗……”提起旧事，山岸嫌弃得很，“辗转这么些年日子过不下去，最后还是依仗黑手党收留。您有什么粗活累活交给我就是！呃……敢问您尊姓大名？”
“平松。”
“哟！这不巧了吗！”他猛地拍掌，“我以前那个老板也姓平松，啊、小的没有那个意思，那个臭老头肯定不能和您相提并论……”
笑容这种东西，会浮现在脸上吧。
我调整角度，让山岸没办法窥探到我的表情。
这个男人跟平松爷爷有关。爷爷当初就是儿子杀人后低价卖了公司，过起半隐居生活的。
“多跟我说说你来这里之前的事吧，山岸君。”
“您愿意听？哎好好好，小的还怕污了您耳朵……”
山岸兴致勃勃讲述起失业后的发家史。他有案底，正规的株式会社不要，只能隐瞒犯罪史，在便利店做零工或从事重体力劳动。但来钱太慢，后来就在一家传销公司做电信诈骗，又过了几年杀了人，为了躲避抓捕掏钱回归黑手党。
“您不知道，当初大家伙多恨那个老板。我们被遣散后还悬赏过他的脑袋，可惜都没找着。
“就去年，最危险那阵，我挨家挨户推销防身用品，刀啊枪啊什么的。您猜我遇到了谁？旧老板！
“其实我一开始根本没认出他，但闲聊的时候，这家伙告诉我家里有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夸起来没完没了。但对客户哪有不陪笑脸的，我随口问小孩叫什么，结果他好像说了个安珠。
“然后我就想起来了啊，这不爱珠吗！以前在公司，他午休的时候也经常炫耀孙女，哎孙女就叫爱珠！因为要奉承领导所以我记得特清楚！
“您说巧不巧，这老登一下让我抓个正着！干销售哪有不发火的，我砰砰3枪给他打死了。唉，那时太上头了。事后我也怕得很，就放火烧了报亭，花钱托熟人解决这事。
“人不愧是黑手党啊，不仅让警局定性为老人自杀，还给我个机会进来当差，又得田中大人提拔，才有幸给您办事……”
等山岸讲完过去，我们也来到目的地。
一间看起来很怪的屋子。四四方方没有家具，但墙面一层层包裹着塑料布，地板也是，踩上去咝咝啦啦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工具箱，里面是钉子锤子之类的装修道具，当初从普希金那里没收的。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真相，“我原先以为警察是为了结案率才给出那么荒谬的答案，原来是因为你呀。”
“嗯？”
“没什么，只是真的很感谢田中，把你送到我眼前。”
我蹲下翻动工具箱，找出几套平底螺栓螺母，转过身平静地说：
“我的名字是平松安寿。”
作者有话要说：保险杀人事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