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像新田君那样,可以活很久,周围的大家早晚会一个接一个死掉……安寿君会怎么想呢?”
暑假的一个午后,我在海面指挥打捞船。带来生命力的耀眼日光此刻不仅帮忙杀菌,更像是在杀人。可见光干扰视力,不可见光伤害身体,所有水手都在竭尽所能尽快收工,而我站在甲板上,除了干等着什么忙都帮不上。
柳沢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寿命的话,用尽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一向不追究大自然的行为,“活着的时候全力享受相处的时光就好。”
“哈……”柳沢愣愣的,“比我想的要看得开啊,我还以为你会做出‘我要创造一个有大家的世界’发言呢……”
我摇头。
“如果大家像琳那样死于他人的算计,我或许会跟带土做出一样的选择;但是寿终正寝的话,不是很好嘛。”
“说的也是,老死在哪个世界里都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啊!【壮烈成仁】的替身攻击除外。”
“柳沢。”我问,“我会活得很久吗?”
海面气候多变,强风掀起一片海,水汽像重力错乱的雨滴,四面八方滴落上皮肤。水手的叫喊声一瞬间模糊,高云恰到好处地遮住阳光。
“找到了!往上拉!”
“起,起!”
“快点,要变天了!”
我转过头,柳沢的注意也被吸引过去。
“哦哦,打捞到什么了,迪奥吗?”它高高望过去,“走我们去看看。”
巨大的起吊机轰隆隆升起,一个相比之下不起眼的小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
灌满水泥的铁桶“砰”地跌在甲板上,跟它一起滚落的还有一具露骨的尸体。我带着一船人回到岸上。
“取样送检,DNA报告发给我。”我指挥候在岸边的黑衣人,然后戴上手套检查尸体。
头部胸口分别存在子弹穿过的痕迹,这个人毫无异议是死于枪击。那为什么还要灌水泥沉横滨港?
我把这事告诉了田中,他在电话里长长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
“不用等检测结果了,他百分百是我们要找的人。”
昨天,港口Mafia发生了新首领继位以来最大恶性事件——百余情报部门底层成员伪造情报刷业绩,涉事长达一年,相关假情报500余条,严重污染总数据。
相关的干部尾崎红叶,以及其下33个小组长58个副组长全都受了罚,同时还要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尽快查明涉事人员都有谁。田中受完刑后立刻给我打电话,请求我帮忙搜查。他实在太痛,一直在流泪,哭腔遍布了所有对话,让人害怕他马上要死于疼痛引起的休克似的。我答应了。
“起因是最近有个作家死了。”田中吸吸鼻子,“遗属翻阅日记的时候,发现他给黑手党编造过假情报,于是他们愚蠢地联系了警察和报纸。”
港口Mafia的审讯系统相当完善,为了保证准确性,无论多么细小的情报都必须经过至少3人的审问,且成员随机,彼此并不相识。这种条件下都能成功抱团欺骗组织,可见规模有多大。
首领急令严查,隔着纸面文书都能感觉到他的雷霆怒火。一时间黑手党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谁都不想背上叛徒的名头,被残忍地报废掉。
经过一番调查,最终得出的推论简单又离奇。
一个富二代杀了人,为了躲过复仇加入黑手党,交了点钱混到刑讯组里,结果拷问途中失手把目标杀死了。
本来,这个被捕的目标只是借黑手党采购的名义走私高档酒,只要问出藏货的地点,饶他一命也没问题;或者不小心在问出地点前弄死了,总归不是很大数额的走私,交点罚款挨顿骂也能揭过。
但这个富二代太害怕黑手党的惩罚,为了不被发现,他自掏腰包买了一批同样的货假装是审出来的赃物,又用钱堵住协同审问人员的嘴,小事化大,形成欺骗产业链的雏形。
黑手党的基层行动员大多具有两种特性,简单总结就是“贫穷的亡命之徒”。凑巧的是,被收买的两人都愿意为了200万封口费冒险搭上性命。
打捞上来的沉海尸体佐证了田中的推论。
后来内部大换血,包括富二代在内的218人被抓住关进地牢。我因为决定帮忙帮到底,暂时成为牢房的看门人。
某天夜晚,有人偷摸进了地牢,被柳沢当场抓住。
我认识他,是与我同龄的杀手候补须藤雄斗。
“你来做什么?”我问。希望他能给出“劫狱”之外的答案。
须藤没有立刻回话,我反手扇了他一巴掌,足够用力以保证见血。
“你来做什么?”
他的头栽倒一边,略微咳了两声后自下而上地瞪着我。柳沢掐着脖子直起他的身体,就在我挽起袖子要再次动手时,须藤低哑的嗓音缓缓响起。
“杀人。”
“杀谁?”
“杉田遥真。”
杉田遥真,本次事件中那个胆小的富二代。
“放着不管大概也是死刑。”没必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杀吧。
“他不会死!”须藤高喊道,吓得我差点以为又出了个新田体质,幸好他接下来解释了。
“港口Mafia的机制,就算不想了解也会频繁接触到吧,以你的地位。”他低着头,几缕发丝狼狈地垂在脸旁,“杉田家是横滨房地产龙头,哪怕首领不在乎地盘,也会需要钱。那家伙只要给足黑手党甜头,犯下弥天大罪也能逃脱。”
“原来如此。”
“——实际上,我的直属上司,干部A的职位就是用钱买的。”
原来干部的位置还可以交易吗?不知道首领的座椅能不能买。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嘴唇抖了抖,“他当年杀的人,你应该查到了吧?”
我大概猜到他想说的话。“38岁的交通机动队警察,须藤佳子。她是……”
“我妈。”须藤雄斗抬头,却没有看我,“那真是很普通的一天,老妈就在家附近指挥交通,我本来想中午去看看她,但嫌天气太热,就留在家里吹空调打游戏。后来听说有个混球为了逃查酒驾的,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从老妈身上碾过去……”
“她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能在最后时刻推开一辆婴儿车,而我只是天气晒了点,就退缩了。”
须藤顿住,嗓子里发出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声。也许是陷入幸存者愧疚,也许是压抑的愤怒即将喷出,无论怎样,我都十分理解须藤的举动。
为母亲复仇。天下还有更理所应当的事吗?
我温柔地扭起须藤的胳膊,将他押送到轮班的行刑人面前,“平冈君,值班辛苦了。这人是我同期,临近毕业压不住性子翻进地牢找我了,你按规矩罚就是。”
平冈立刻放下手里在忙活的事,对我连连眨眼,“哎,平松大人您放心,都是朋友,我有分寸,有分寸的。”
我点点头,对上须藤的双眼。
“须藤君,你的心是好的,我当然愿意出一份力。明天上午8点到我这报道,我来安排你的事。”
他没反应过来似的张开嘴,然后神色收敛干净,对我恭敬地弯下腰。
“是,平松……大人。”
我都这样说了,平冈应该明白,罚的内容和规矩一样,但力道需要保证他明天早上能生龙活虎来到我面前。
今天晚上我没回家,而是找了广津柳浪和干部魏尔伦,用临时拉练的散装谈判技巧,终于把须藤雄斗划到我的名下。
广津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我多加关照。他平时虽然也非常珍惜属下,但入夏以来,我能感受到他态度的异常软化,仿佛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通过迁就我来弥补似的。
第二天须藤果然四肢健全,笔直地站在地牢门口等候我。
“须藤君。”我满意地笑了笑,“你很准时。”
“客套话就免了。”他搓着自己的胳膊,似乎有些拘谨,“你要怎么帮我,有什么条件?”
还真有条件。
“进去之后,”我用下巴指指地牢,“左手边第三个牢房关着杉田,你要装作不认识。我需要你扮演青涩、鲁莽,初次接触黑手党;紧张、激动,打肿脸充胖子——这种性格的人。”
“为什么?”
我没说话,平淡地看着他,直到他率先移开视线。
“我知道了……”须藤小声答应。
很好。选做下属的话,还是服从性高一点比较好。
我带着须藤从正门坐电梯下到地牢。这里没有窗户,足量的灯镶嵌在每个角落,让室内充满光照。
须藤忠实地扮演角色,手里紧紧捏着□□,嘴唇紧绷,同时步伐漂浮,眼睛克制不住地四处乱转。
“雄斗君。”
“是、是!”
我举起一串钥匙,拆下前5个,把它们零零散散交到须藤手里。他夸张地手忙脚乱接住,同时扶正帽子,眨巴着眼看向我。
“你负责的牢房钥匙都在这里,不要弄丢了。”
“啊、是,平松大人!”须藤昂首挺胸,“请交给我吧!”
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千万不要弄丢了。如果犯人捡到,逃了出来,我们是需要立刻杀了他们的。”
须藤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嘴角抽动,似乎在克制浮现出的扭曲微笑。
“是。”
3天后,囚犯杉田遥真秘密藏匿钥匙和枪支,趁着夜色企图越狱;当值看守须藤雄斗临危不惧,与其搏斗后夺走配枪将其击杀。
“我讲《肖申克的救赎》那会,可没想过让你学狱警的犯罪手法……”围观了全程的柳沢深吸一口气,“你也不怕暴露。”
“杉田捡到钥匙,想要逃跑是他自己的意愿,须藤只是按章程办事,何来的暴露?”我颇为高兴,“杉田杀了人,却因为港口Mafia的庇护没有得到惩罚;如今须藤杀了人,也因为同样的理由毫发无损,合理性就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