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听到这位先生对着太阳朗诵抒情诗。”夏目颇为无辜，“实在是优美，便想着出来打个招呼。”

普希金面色一黑：“为什么一个猫能听懂俄语啊！”

“呃，”我没办法解释，只能说些我知道的：“他叫夏目漱石。”

男人用俄语骂了句脏话，被夏目摁着肩膀坐回原位。

“好了，不要走神，你能写完这首诗。”

见我不打算解救他，普希金“可恶”了一声，咬着牙奋笔疾书，嘴里喃喃着“老子写给你看”之类的话。他的日语水平突飞猛进。

“逼迫下的诗歌能够有韵味吗？”我问夏目。

“文学的诞生不一定需求温和友好的环境，压力有时是创作欲的催化剂。”

我看了眼普希金的草稿纸，是俄语。“标题叫什么呢？”

“《自由颂》。”

“怪不得，他现在一定很渴望自由……”柳沢幸灾乐祸。

“啊，”我感到一种巧合，“辻先生的餐厅名字正好叫‘Freedom’。”

虽然很可怜，但普希金写诗是柳沢喜闻乐见的，我不打算阻拦；夏目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也能少接触孩子，我也喜闻乐见。

夏目并不总是留在长屋，他对人心的承受极限把握得很好，每次都赶在普希金完全发疯跑路之前消失，过几个周又像召唤恶魔一样凭空出现。

好处是普希金的日语越发流畅，令人耳目一新的诗歌也层出不穷；坏处是他现在看到任何猫咪都恐惧得像鹌鹑一样，还会大叫一些不能叫小孩听到的脏字。

普希金本人不能暴露真名，不然“世俗艺术”很容易找上门。但好不容易写出的作品，只有自己人能看到简直太浪费了。他给自己起笔名“别尔金”，让夏目作为译者，帮他做注释，并出版了诗集。

普希金的文字和性格截然不同。他的自序更像是自传，用词文雅朴实，简述了自己幼时向往文学、却因恶劣的生活环境而不得不伪装成地痞流氓的故事。

【我的祖上是传统波雅尔，身上流淌着阿比尼西亚血统，本应富足的家庭到父亲这代却已负债累累。】

【幼时我有两个梦，吃上一口油亮的乳猪，或坐在书桌前读歌德与席勒；梦醒之后，我总是提着来复，到林子里猎土拨鼠卖钱。】

……

【朋友称我‘一半是猴子，一半是老虎’；老师把我当成‘难成大器的调皮鬼’；而大半时间，我都在扮演我不喜欢的角色——恶劣、肮脏，像伏尔加河的魔鬼，涅瓦河的污秽，侵扰着善良市民的安心。】

……

【从圣彼得堡到高加索地区，宁静从不渴望我。对抗命运的流放不是件易事，我怀念莫斯科，怀念圣像画，怀念马特廖娜⑴。然而路灯下的飞蛾比我讨喜，蔬菜园的蚜虫比我安康。谁会喜爱漆黑的保护色？我本应闪闪发光！】

【祝太阳万岁，黑夜永远隐藏！⑵】

正篇的诗集，则充满着奔放的热情、快活的畅想以及真诚的内心世界，将浪漫主义诠释得淋漓尽致。

我完全想象不出，这些文字出自那个势利又胆小的男人笔下。

但织田先生就没有多余的疑虑，他读了诗，当天就尊称其为“普希金老师”。

就连柳沢都吸吸鼻子，用非常感慨的语气说：“安寿君，给他买只乳猪吃吧。”

我买了。餐桌上，普希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无声掉眼泪，柳沢的怜悯之意汹涌得快要溢出来。

“老夫的眼光果然不错！”夏目摸着胡子，颇为高兴。

“滚！说得和你的功劳似的。”

普希金恨得牙痒痒，但他完全不是夏目的对手，所以只有牙能痒痒。

长屋的书房内，有个单独的空旷的书架，只放了4本书——每一本都自带作者签名。

按出版顺序摆放，第一本是田中贡太郎的《全怪谈》。他到头来也没让编辑部修改内容，于是书进入货架，不到一周他就被炎上了。

由于百鬼大多数都是源自于人类的怨恨或恶行，它们讲述的故事无一不在诉说人类的可恶。整本读下来，能感受到作者对人的仇恨明显盖过了怪谈本身应有的诡谲和怪异，买了书的读者哪怕自身光明磊落遵纪守法，看完也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过田中倒是不甚在意，骂他的人太多，反倒叫书的销量涨了不少——以往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的人，也因为坏名声抱着猎奇心理买来看。我顿感市场经济深不可测。

第二本是大贯老师的《食魔》，它分别由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和大贯加乃子本人做序，一经发行便在作家圈子里引发轰动。老师的小说没有冗词赘句，亦不宣扬萎靡丧气，反倒凭女主人公真诚火热的感情赢得了读者的心。《读卖新闻》称其“赋予日本文学新的生命力”，并评价大贯老师为“横空出世的先锋派作家”“燃烧生命的奇女子”。

老师本人的反应很大。

“怎么回事，我、那些短篇小故事，我写得很好吗？”我从没见老师如此茫然失措，她捏着稿酬函翻来覆去地看，“数字好可怕！”

“久米先生对您的评价就很高，应当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我回忆。

老师睁大眼睛，惊奇地说：“他不是在客套吗？西装革履的人都擅长客套呀！”

大贯老师似乎认为自己的水平被高估了，她在写作方面意外地没有自信。现在想想，老师的确说过，我是第一个认可她写作的人。难道就连冈本君和新田他们，都没有鼓励过她从事文学创作的吗？

大贯老师被吓到的同时，又有点开心，她悄悄收集了一下未发表过的和歌，用稿费自印了十余本，放在店里做免费读物。当然，只有我得到了唯一的签名本。

最后一册则是普希金的诗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俄国人的文字风格与日本文学截然不同，他张扬的诗歌很好的展现了那股绝处逢生的韧劲，详细的注释也传播出几乎没人接触过的传统俄罗斯文化。

自从战后横滨沦为租界，毁灭风格的无赖派大行其道，日本文学迟迟没有从颓靡消沉的氛围中恢复过来；比起易读的小说，普希金的载体虽然是小众的诗歌，但风格阳光明快，用词简单质朴，哪怕国籍不同，也很容易获得读者的共情。再加上不久前声名鹊起的大贯加乃子，积极诚恳的正向作品逐渐变得大受欢迎。

织田先生受到影响，闲暇时候在小本子上记东西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柳沢的心情很舒畅，身体也变得轻盈，整日像浮尘一样飞在高处，停留在射程C的极限位置，发出心旷神怡的声音。如果柳沢是幽灵，我甚至会怀疑它会就地成佛。

不过我还是让飘飘然的柳沢沉静下来了。

“晋升测评表？”

“对，晋升测评表。”

“你填完了。”

“是。昨天填的。”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着写？”

“你在天上飘，我不想打扰。”

柳沢深深叹气。

它拿着测评表，木然念出声：

“第七题，简述对港口Mafia的贡献。”

“解：本人大力支持港口Mafia旗下教育行业。私立横滨观潮学校开校当日，本人伙同其他黑手党，积极上缴学费，将14名中小学生送入校园。”

“有什么问题吗？”我小心翼翼问。

“你要混的是腥风血雨的黑手党，”柳沢按按不存在的太阳穴，“做慈善又不加分！你完成了那么多困难任务为什么要写这个！”

“哎、”我目光躲闪，“但、最终成功晋升了。”工资现在是织田先生的20倍。

“能升职完全是因为你业务水平出类拔萃，以及广津君心地善良。”它强颜欢笑又读了一遍：“你甚至还写了‘解’。”

“我看幸介他们的作业都这么写。”

“……你快给我上学去。”

“不可以的。”

观潮学校开学两个月后，各项设施随着经济恢复而重建起来，学生自发建立了许多社团活动，学校也开始要求购买统一的校服、体操服和室内鞋。虽说14人份的开销不少，但我现在很有钱，根本不用顾虑太多。

普希金的稿酬暂时放在我名下。他抱怨说世俗艺术还在追他，赚的钱也没法出去花，还得存到别人户头里，憋屈得很。

我给他买了很多卡带，希望他能沉迷游戏开心一点。

6月中旬，第一学期即将结束。对学生来说，是考试周的临近，而对家长来说，参观日就要来了。

“7月12日？是周六，嗯，能去，我知道了。”敦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打来电话，他知道我能管控织田先生的假期，所以总是先联系我。

我迫不及待地跑去找织田先生。

织田先生今天下午的工作是给自动贩卖机和冰柜补货，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另一位下级成员站在一起，那个人正侃侃而谈，手里提着的一箱冰糕就快化了。

“织田作！”我喊道。

他回过头，另一个人也顺着方向看过来。

“安寿。”

“平、平松小姐！”

那个人大惊失色，视线不断扫向我们，冰糕脱手。织田先生眼疾手快接住，并倒进冰柜。

我向他点点头，他猛地鞠躬后仓促离开了。

“抱歉，在聊天吗？”

“也没有。发生什么了吗？”

“7月12日要去学校参观。”我高兴地说，“给您订一套西装吧！”

如果是往常，织田先生大概率会拒绝我。但现在，他的身份是“不修边幅的中年家长”，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想要衣冠整洁的心情应当和我一样强烈才对。

“……”他稍微琢磨，神色严肃起来，“那就拜托你了。”

不久前中也给我推荐了他喜欢的裁缝店，我给自己定了一套，舒适度很高，这才想着要给织田先生也来几套，省得像西部牛仔一样整天只穿沙色风衣。

作者有话要说：⑴ 俄罗斯女名，此处引申为昵称Matryoshka（套娃）。

⑵ 选自《酒神之歌》，《普希金诗选》，查良铮译，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