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分身很好。”我说。
“什么?”柳沢俯身。
“我想要影分身!”
教学楼内,自由参观时间,小孩子拉着他们的父母东一头西一头,在走廊里欢声笑语吵嚷声一片。
我们家来了两个家长,然而学生足有14个,还分布在不同学部,此时此刻我很希望有影分身来帮衬。
“安寿小姐!”敦注意到我,小跑过来,“织田先生呢?”
“被留在小学部了。”我看敦和银都在这,“龙之介呢?”
“哥哥在保健室。”银很无奈,表情并没有焦急或担心,那就说明龙之介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他是嫌人多太烦吧。
敦故意皱眉,压低声音模仿龙之介:“‘简直是闹剧,在下完全无法理解。’他是这么说的。龙之介君总是这样,完全不合群……”
“嗯……”我想了想,“不是需要矫正的性格吧?”
“不是。”柳沢给出答案。
那就好。
我对龙之介要求很低,尽可能身心健全就好。那副敏感冲动的性格能被暂时压制住,也多亏了银和敦在身边。一个让他心理冷静,一个让他物理冷静。
龙之介虽然比他们大两岁,但接受的是中学部一年级的考试,所以3人同被分在1年B班;真嗣、幸介和克巳的年龄各不相同,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被统一分在小学一年级。
“对了,安寿阁下,看这个!”银拉着我到透明展柜前,指着最中间贴的文章,“敦的作品得奖了!老师让我们描写景色,敦的《寒绯樱》特别好。”
她顺着龙之介叫我“阁下”,这个称呼和她格格不入。
敦的文笔有种自然的扎实。文章是第一人称,先是写铃铛般垂着的红缨悬在头上,作者感叹花瓣那股直面寒风的勇敢的生命力;再写寒绯樱之上、高远的圆月和它纯洁的皎皎银光;最后借景抒情,为自己白露般的怯懦感到羞愧。柳沢说是很经典的日式文学。
敦本人低下头,但有些害羞一样,但时不时会抬头看我。
“这是年后我们去公园的场景吧,敦的心思非常细腻呢。”
“是……”
敦喜欢看月亮。无论什么样的夜晚,只要他做了抬头的动作,就一定会盯着月亮看上一阵。1月下旬的某天,月亮圆得漂亮,恰好我和敦都没睡着,就到附近的公园提前赏樱。
那时敦树下仰首,果然不是在看樱花。
“心理活动这部分,”我在脑海里对齐时间线,“敦当时是老虎吧?看着看着突然就变身了,没有写出来啊。”
“这种事怎么能写呢……”敦视线漂移,“不过我当时闻过了,周围没有人的。”
“哎?”银一愣,“不可以写的吗?”
“当然了!绝对很奇怪啊!”
她磨磨蹭蹭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原来如此,我只得了B+的原因就是这个……”
我接过来,是作文。
银的主题是辻先生的后院,那个大家聚在一起晒太阳聊天的好地方。前半篇描绘屋子里的山月桂和其他阔叶植物,对阳光和冬青的存在献上了大段赞美;按理说,这种程度在我心中完全值得A+,虽然不如敦细腻,但行文大气,突出了景色的美好。
后半篇,着重描写的是院子里最大的景物——老虎。
老虎的毛洁白舒适,老虎的尾巴长而有力,老虎鼻头落了枯叶,会夸张地甩头“哧”一声……
“太超现实了……谁家后院里会有老虎啊!”敦难以置信地评价道。
“老虎本人在这说什么呢!”银难以置信地回答。
就在这时,幸介跑过来了,两人看向他。
他来中学部做什么?
“找到了,安寿姐!”他挥挥手,“家长参观没我想的那么好玩,我无聊了,能翻墙去海边钓鱼吗?”
“织田先生怎么说的?”
“他问‘安寿怎么说的’,我就来找你了。”
决定权在我吗。
“不行,现在是休渔期。”
幸介撇撇嘴,抬头注意到橱窗的内容,他“啊”一声,说道:“这个这个!我也得奖了!”
他得意地挺直腰板摸了摸鼻子。银似乎提前知道了什么,“噗”地笑出来。
敦显然不知情,他正处于对文学感兴趣的阶段,闻言向幸介请教:“幸介的主题是什么?”
“‘我的家人’。”幸介拍拍胸脯,兴奋地咧嘴笑,“我就随便写写,没想到拿了第一名!这还是我头一次赢过真嗣!但是那家伙完全没有不服气的表情,反而一直笑……”
我们跟随幸介来到小学部,瞻仰他的文字。
那篇文章静静躺在玻璃橱窗里,周围还站了一圈家长。
标题十分惹人注目。
《我的黑手党姐姐》。
我看了一下。全文用词简单,也不含任何修辞手法,但以一种自豪的语气描写了我的地盘范围、部下的数量和收入;然后记叙了我闯进孤儿院强行诱拐儿童的经过。结尾夸奖我很帅,他将来也要成为像我这样的大人。
敦站着沉默。
我在祈祷阅卷老师没报警。
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与柳沢的笑声应和成奇妙的韵律。
“干嘛啊银,你从看过我的作文就开始笑,有什么好笑的!”
“看了这个还笑不出来的,估计只有你的老师吧?”
“哈?”
周围的人瞬间看向我们。
一名教师挤到前面来,她是幸介班级的担任教师,千田千惠老师。
小心翼翼地看向我,“您是……幸介同学的姐姐吗?”
姐姐。我们被当做真的家人了。
“是的,”我故作镇定地点头,“幸介、真嗣和克巳没给您添麻烦吧,千田老师。”
“没有没有,您真是年轻有为!啊……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我、我真荣幸。”
“是的。我们开学分班的时候见过一面。”我担心她完全不记得了,努力提起那天的细节,“您穿了淡粉色毛衣和黑色针织外套,跟我说话的时候手中还拿着卡西欧电子辞典,时间正好是10点10分……”
千田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我赶紧闭上嘴。
“您、您记性真好。”她视线躲闪,弯下腰郑重地握了握我的手,强颜欢笑,“今后我们学校,还要承蒙您照顾……”
“哎?啊、好的。”
我感觉不对。现在不应该是我说“今后我家的孩子承蒙您照顾”的时候吗?
银肯定也觉得不对,但她给足了师长面子,只是背过身去偷偷捂嘴笑。
敦稍微拉过我的手臂,替千田解围。
“千田老师,我们还要去参观别的地方,就先失陪了。”他说着推了推我的后背。
“啊、幸介同学的姐姐!”千田叫住我。
“我叫平松。”
“平松小姐,”她深呼吸,“我们交换下电话吧?”
当然可以。我递了名片过去。
之后我们打算去保健室看龙之介。
“他写了什么?”我问。
原本以为回答我的会是银,没想到敦猛地回头,很认真地喊道:
“我觉得龙之介君才应该获奖!”
他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不服气。
龙之介的题目叫《罗生门》。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而柳沢十分安静。
他笔下的“罗生门”,不是广义上京都罗城的大门,也不像柳沢讲的那样有家丁和老妇人的参与。贫民窟森林与城镇的交界处,一座破败的地头神龛盖在杂草中,旁边立着褪色的鸟居,因为周围树木茂密,枝叶笼罩下的鸟居显得十分阴森可怖,还时不时出现死于毒虫毒蛇的尸体。大家把它看做地狱的入口,把贫民窟当做与地狱最接近的地方,久而久之,这座木头鸟居就被称为“罗生门”了,它甚至不是扇门。
比起景物描写,龙之介更像是讲了一个故事。
主人公是一个房地产商的儿子,他已经成年,在父亲的安排下尝试独立开发新楼盘。
与贫民窟相连的森林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城市里,于是他对这群无家可归的动植物打起算盘。
实地考察的车队横穿贫民窟,来到“罗生门”,儿子注意到旁边无人问津的神龛,为了图个吉利,就叫人清理干净,供奉上新鲜的水果,还给小巧的佛像披上花色斗篷。
这一幕被住在附近的流浪汉看到。车前脚离开,他后脚过去吃光了水果,扒下了斗篷。
几天后,儿子又来到此地,气愤地发现流浪汉脚上缠着斗篷当鞋子,于是上前质问他不怕遭天谴吗;后者讥笑怪叫,说老天有眼他就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给不办事的神佛供奉不如让他填了肚子。
儿子见他油盐不进,掏出枪作势要崩了他;围观的流浪汉忙起身,其中一老人向他哀求道:
“富少爷,行行好给他留个全尸吧!”
儿子心想,就算是不敬之人,也有愿意顶着枪口求情的伙伴呐!
老汉接着说:
“我和这人做过约定,谁先死咯,另一个可以取他器官买了去;你给他打坏了,老子哪里卖得出钱呢?”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内容不适合展出,老师只给了A。”敦闷闷不乐地说。
恐怕作文里的内容,是龙之介亲眼所见;而类似的场景,在“罗生门”下比比皆是,已经成为当地孩童眼中的“景色”了。
“怪不得我要带走凛时,龙之介反应很大。器官买卖这么常见吗?”
银点点头:“嗯,很早的时候有群医生一样打扮的人搭了棚子,给钱买血,很多人都卖过。但后来发现他们只是想收集血液信息,如果需要器官移植的富裕病人恰好能跟流浪汉配型,医院就会过来抓人,所以我们一直不相信医院。”
说话间,我们来到医务室门口,银敲了敲门,很自然地拉开门走进去。
“上林老师打扰了,哥哥在这里吗……咦?”
白大褂的医生转过身来,是一张我熟悉的脸。
“上林的夫人突然分娩,他下午休假,我是新来的医生——”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然后继续说:
“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