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右手推了推眼镜，顺势摩挲着自己的耳后的皮肤，开始推测：“啊，是魏尔伦干部的杀手训练吧，听说原本只招选少量精英，这次却特训了所有适龄者……当然，以您的年纪和才华，想必被当做精英选中也是理所应当，很高兴看到您如此强大的姿态。”

“过奖了。”

田中低下头眨了眨眼，有些期待地问：“安寿小姐大约什么时候能正式毕业，成为一名受雇杀手呢？”

“圣诞节前后。不过我请了年假，所以年后才会正式工作。”

他明显高兴起来，提了提背包，“我可以提前预约吗？”

“当然可以。需要杀谁？”

田中急急忙忙拿下单肩包，打开里面给我看。

“这是500万，我听说这是港口Mafia的杀手接外来委托的平均价位。”他声音紧张起来，脸色却愈发红润，“不是很难杀的角色，所以……”

“您只说杀谁即可。”

他吞了吞口水，呼出一口白气。

“我。”

他说：“田中贡太郎。”

田中贡太郎搓搓自己的脸，上面残留着求死者的羞涩。

与他对视了一阵后，我突然问：“这里的钱是您所有积蓄吗？”

“哎？算、算是吧。”田中老实地回答了，垂着目光碎碎念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赌场也不再去了，家里东西能卖就卖只剩一套空房子，好不容易攒下足够的钱，差点连房产税都交不上……”

“房子的估值是多少？”

“因为比较靠海，交通也不方便，应该只能卖上800万円左右。”

我略加思索，稍稍鞠了一躬，“很抱歉，田中贡太郎的命需要5000万，您给的钱不够。”

“为、为什么！”他着急起来，手紧紧捏住单肩包，“我不是很重要的人物，遗书也写好了不会给你惹麻烦，500万应当足够……”

他眉头紧锁，眼中甚至蒙了一层水雾，“5000万太多，我攒不到的。”

我看他的模样，心中确实有所不忍，于是解释道：

“我擅自把田中先生当做朋友看待，要杀朋友实在很难做到。您还是等能付得起费用后再来委托我吧。”

田中惊讶地眨眨眼。

“我……很荣幸被您当做朋友……其实、我也悄悄当您是朋友，才来下委托的。”他微微低头，“只有您的强大可以令我心满意足地死亡。”

“可是，”我不解，“比我强的人还有很多。”

“是的。一般意义上强大的人有很多。”田中真诚地看着我，“但没有一个像安寿小姐那样，初见时便给予我巨大的压迫感。您的内心一定非常、非常庞大。”

田中嘴唇颤抖，遮掩似的用胳膊挡住面庞，镜片后的双眼左顾右盼不与我对视。

“我……一直渴望被制裁。”他缓缓道出寻死的缘由，身边隐隐约约泄露出肉眼可见的黑色微粒，“但哪怕加入强者云集的黑手党，也找不出能让我心服口服赴死的人。五剑、暗杀者、首领……我一一见过，他们都没有超出人类极限的本领。

“我一直很恐惧自己的力量，希望早早死去。但如果随便叫人杀了，又会心有不甘，残留的怨气必定会催化异能，成为害人的凶器。只能是我认可的人才行，只有被我承认的杀手，才能将我的性命连同阴邪的力量一起除掉！

“留在日本也找不到这样的存在，我本打算去英国那边碰运气，但……我遇到了您。”

黑色微粒连同他的情绪一起翻滚起来。

“能死在您手下，我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我伸手舀起一处黑色聚集体，它们四散着从我指间溜走。

“您的力量，是这个吗？”

田中连忙收回外溢的颗粒，像急于扯过裙子的舞女似的。他扶扶眼镜：“是的。我的异能力名为【百鬼夜行】，别看现在还是听话的黑色雾气，一旦我死于意外、疾病或自尽，它们就会化作真正的无主百鬼，每日逢魔时分现身游街为祸人间。”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特性的异能力，下意识说道：“那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自觉失言，又赶紧补充：“对不起，我不是强求您活下去的意思。”整日生活在与生俱来的恐惧中，却愿意为了他人的安宁而强撑着不轻易丧命。田中心地如此善良，我若是劝他活下去，岂不是太残忍了。

“没关系，我知道。”他颔首，“您既然当我是朋友，不希望朋友死去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如此。”我弯下腰表达歉意，“很遗憾我无法纾解您的痛苦，希望您今后能找到更好的选择。”

“……是。”

话虽如此，如果田中表现得再走投无路一点，再绝望一点，哭到抽搐地哀求我的话，我可能就忍不住动手了。

但田中很知道分寸，被我二次拒绝后就不再纠缠，带着他稍显落寞的表情同我和柳沢一一告别后便离开了。

一转头，柳沢震惊地看着我。它虽没有表情，但我隐约能感觉到它确实很惊讶。

“怎么了？”

“安寿君不希望杀掉朋友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感到奇怪。柳沢怎么会问这么没有常识的问题呢，太不像它了。

柳沢浑身抖了抖，俯身把我抱进怀里，不断蹭我的脸，还高兴地转起圈圈。

“对对，是当然的！”它哈哈笑出声，末了还发出满足的叹息，“真了不起呀安寿君！”

我越发感到莫名，但不想打断柳沢的好兴致，就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一如往常来到书店，大贯老师老师在小茶桌正座品茶，新田盘着腿坐在旁边，不停往嘴里塞甜腻的茶点。我也到茶桌前坐下，跟老师商讨起今日田中之事。

“……综上所述，我该如何对待朋友A呢？是遵从自己的意志坐视不理，还是顺应他的愿望将其斩杀？”

老师慢悠悠喝了口茶，“无论选哪个，你们两人中总有一人要难过不是吗？”

“是。”

“那不如从根源下手，让A君不再惧怕自己的异能力。”

引田中求死的并非身体疾病，而是心理障碍，他要是觉得百鬼夜行造成的伤害没那么严重，自然也不会成日惴惴不安了。

大贯老师慵懒地托起下巴，“这位A君心地善良才会痛苦，叫他不那么善良就行啦。”

新田擦擦嘴角的酥皮碎片，冷笑道：“我要是被他的异能力杀了，说明是我太弱，跟他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关系。整天担心些没边的东西。”

大贯老师轻轻点头，显然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犹豫了。我还是很喜欢田中善良的品质的，抛弃掉这部分，会不会他的人格也丢掉不少呢？

回到家后，我趁着织田先生洗碗的功夫也咨询了他。

“你有个……一心求死的朋友。”织田先生缓慢复述道。

“是的。如果是织田作，会怎么做呢？”

“我吗，”他手没停下，略微抬头思考，“做不到的吧，我没有拿枪口对着朋友的勇气。”

“我不会动手，但也没办法阻拦他主动寻死。”

哗哗水声渐停，织田先生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正在用毛巾擦手。

“您想阻拦吗？”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我，“想。”

这是我跟织田先生的区别了。

我在心中描绘田中死去的画面时，是没有一丝障碍的，就算凶手是我自己；如果他另有合心意的执行人，找到了恰切的死法，我甚至会替他高兴而恭喜他，哪里敢动什么阻止的心思。

当然也会有失去朋友的惋惜，但正常人是……不会把“手刃友人”放进可选项的吧？

柳沢五指并拢做手刀，轻轻敲在我头上。

“别多想。安寿君已经进步很多了，田中君就算死掉也没事，不要担心，早点去睡觉。”

柳沢的话无根无据，甚至也没有特别的理由。但被它一说，我竟然真的平静下来，不再多想。

第二天是织田先生的假，他计划先带孩子们去西餐馆熟悉熟悉环境。我们原先是打算把优塞进后备箱，但后来发现用黑布条蒙着眼似乎也可以。

先让几个孩子坐在车里，也不发动，等适应了再开车。这是柳沢告诉我的法子，织田先生正在实践。

“酷，电视里去机密场所都要蒙眼，我也想蒙！”克巳举手。

“得了吧，你本来就晕车，再看不见东西，绝对会吐。”幸介回过头泼冷水。

咲乐哼哧哼哧脱掉小蝴蝶皮鞋，站在后座悄悄朝优做鬼脸，优当然没反应，咲乐就自己乐呵地笑起来。

只有真嗣乖巧地坐在靠窗位置，手揽着优，像要保护他似的。

有其他人活跃气氛，车里的优也没那么紧张了，我再三确认他没有不适反应，才跟驾驶位的织田先生告别。

到达训练场后，卡尔玛已经被调走了。

我有些怔楞。明明卡尔玛和田中都还活着，我却不知为何腾升起失去了两个朋友的想法。

“柳沢有朋友吗？”

“嗯？”

“在遇到我之前，柳沢有自己的朋友吗？”

它有自己的小说，自己的电影，自己的货币，自己的世界。自然也应该有自己的人际关系。

说完我自觉有些唐突，正不知道怎么办时，柳沢像往常一样回答了我。

“有哦。”

我斟酌着问：“愿意讲讲吗？”

“嗯……那是一位、善恶不分的朋友。”柳沢慢慢道，“她本心并不坏哦，只是受到了糟糕的教育，不明不白做了很多残忍的事。其他不好说，但如果她像田中君那样祈求，我一定会杀了她。”

“柳沢希望她死吗？”

“完全不。”它发出无意义的嗤笑，“我的期待怎样都好，但是她的愿望一定要实现——我想要替她实现。”

我感到惊讶，“那一定是柳沢非常重要的朋友。”

“是啊。我很尊敬她。”

“她叫什么名字？”

柳沢这次沉默了许久，才看着我轻声说：

“大津那罗。”

作者有话要说：百鬼夜行多帅啊，既然京极夏彦没选，那我就给日本怪谈的集大成者田中贡太郎用了。

二十多章了匆匆点个题，下次点题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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