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猫啊。”
我和柳沢想起大贯老师店门口的三花猫。
“干脆以它为原型写小说吧。”
柳沢自从了解到世界干瘪的文学史后,就萌生了让我写作拯救文坛的想法。我没这个打算但不想让柳沢失望,于是正努力陪它构思。
我想了想说:“能变成猫的异能者,以猫的视角观察人类怎么样?”
柳沢的语气变得一言难尽:“……跟《我是猫》有很大重复呢。”
居然正好是前人的作品吗,构思果然好难。
“唔,猫不行的话,换成狗如何呢?”
“……这个想法确实很受欢迎,大冈升平和芥川龙之介都用过。”
“那就换成虫子。”我绞尽脑汁,“控制不了异能力的主人公变成了蚂蚁也好甲虫也好,脱离了原本生活的故事?”
“哇,完全变成卡夫卡的《变形记》了,好精准……”柳沢有气无力,“啊,顺便一提变老虎也不用想了,《山月记》里有。”
我一边清理战后的街道,一边跟柳沢东拉西扯。
这周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我升职了。好像是园田组长看我身为新人,面对残肢断臂人体器官也不呕吐或请假,就向上面报告,最终把我安排进了拷问组。
二,我的宿舍批下来了,恰好在织田先生楼上。本来我是要带一些孩子跟织田先生分开住的,可顾及到咲乐的语言问题,只好暂时作罢;又担心孩子们认床,不想叫他们频繁换环境,于是把自己新发的钥匙配了一把给织田先生,让他晚上睡到我那里,我晚上还在他的卧室打地铺,讲睡前故事。
去动物园那天晴空万里。幸好我提前购买了儿童防晒霜,均匀地给小朋友们涂上。
“考虑得真周到啊。”织田先生这样说了。我感觉有些羞愧,论心思体贴细腻,我怎么能比得上他呢。
幸介和克巳有点抗拒涂涂抹抹,不过看到我还想给织田先生也擦上的时候立刻抛弃了那点别扭,欢呼着为我加油打气。
“织田先生,请不要小瞧紫外线。”我拿着大包装防晒霜——家里孩子众多,买什么都要买最大的才够用。
“我戴帽子不行吗。”
“这样就正中紫外线下怀了。”
“等、”他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扭身竟然躲过了柳沢的擒抱。
可他没躲过小孩子的夹击。幸介几人扒在织田先生的四肢上,一副誓死不松手的架势;就连咲乐也笑嘻嘻地扑向他的肚子。这下织田先生完全没法反抗,只能投降了。
“我知道了,我自己擦。”他叹了口气。小朋友们胜利似的欢呼着蹦蹦跳跳。
单是防晒霜还不够,我买了草帽、太阳伞和墨镜。横滨动物自然乐园开园时间是9点30分,我们9点出发,10点左右恰好能到,中午太阳最烈的那会应该正沉迷游玩,一定要好好遮阳才行。
没想到出发时又遇到了大问题——岩田优不能坐车。
并不是他本人不想,而是他在全身心地抗拒进入车里。
织田先生告诉我,他是在事故车辆的后座发现的优,载着他的车以高速撞向建筑物的水泥墙,前排驾驶座被撞得稀碎,父亲死亡;后排的母亲由于惯性,被直接撞到前面,也是当场死亡。唯有优当时被绑在儿童座椅上,最终活了下来。
“大概是流弹击中了开车的父亲,导致了悲剧。”他说。
岩田优患上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PTSD。
我们发现优只是害怕和事故时一样的场景,他恐惧坐在后排,同时希望前座没有任何人。显然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柳沢神通广大能开车,交警也不会承认前排空无一人的面包车堂而皇之地上路。
结果最后还真是神通广大的柳沢解决了问题——它抱着优坐在车顶吹风,其他人正常行驶。
动物园入园券比想象中的便宜,织田先生成人票800円,咲乐、优、真嗣免费,剩下三人按中小学生票价,每人300円。
“……没想到最贵的环节竟然是租车。”门票总共才花了1700円,而面包车租一天要3000多。
园内气氛出乎意料的好。动物形状的绿植、观光巴士、儿童游乐园、主题甜品店等都很受欢迎;鸟禽乐园能近距离接触小动物,运气好还能赶上饲养员喂食的场景。
我对动物没什么研究,最大的收获是脑海里的各种名词有了实物图替换;孩子们倒是一直很激动,特别是看大象的时候,真嗣克巳他们几个都兴奋极了,趴在木栏上“莉莉莉莉”地喊个不停,幸介反而被吓到了似的,说着什么“呜哇莉莉好大”,站在原地不敢靠近。
临近入秋,太阳虽然毒辣,空气却凉爽宜人。织田先生本身体力超群,轮流抱着孩子前进游玩,咲乐甚至也没有抵触的情绪,笑得非常开心。渐渐我也沉浸到观赏动物的喜悦里来。我们一行人不知疲倦地逛到下午3点(中途吃了顿饭)。
马来貘长得像熊猫和食蚁兽的嵌合体,霍加狓长得像斑马和马来貘的嵌合体。生物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没见到白麒麟有点遗憾。”我摇摇头。兴许是跑出去的长颈鹿还没抓回来吧。
“白麒麟……”织田先生一顿,“你知道他?”
“哎?是的。之前被好心人提醒过,市区有野生的白麒麟游荡什么的……”
“那个人的特征是什么?”
“是一个很白的人。”
织田先生腾出一只手,重重地搓我的脑壳。
“他就是白麒麟。很危险,以后遇到了要小心。”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原来不止宝石,连白麒麟都是比喻吗?受过教育的人说话真不一般啊。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累得东倒西歪,玩得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困,在车上呼呼大睡。柳沢说优哪怕坐在行李架上、嘴里灌风都义无反顾地睡着了。到家后我把他们叫醒,叮嘱要擦掉防晒霜、洗澡刷牙后才能继续睡。
等到一切忙完,疲惫感才徐徐袭击了我,我一点不想动弹,甚至打算穿着沾了灰尘的外衣直接倒在被褥里,反正小孩都睡了,没人看得到我这个坏榜样。
一张热毛巾搭在我脸上,毛巾后的大手正细致地擦我脸上的防晒霜。我迷糊地想有柳沢在真好,身体瘫在原地享受它的服务。
“今天辛苦你了,谢谢。”手的主人对我说。正好毛巾结束工作,离开我的脸。
我浑身一僵。是织田先生。
我猛地蹿起来,结果因为磕到桌角没站稳,向后摔在沙发上。
“织、织田先生!”我没法组织语句,心情同时被羞耻和震惊笼罩,一时无法逃脱。
“抱歉,吓到你了。”他竟然还向我道歉,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织田先生明明才是最辛苦的,”我忍不住说道,“比起照顾我,您还是赶快休息吧,明天早上5点就要集合不是吗……”
“嗯。我还好,没关系。”他坐在我对面,“安寿讨厌我照顾你吗,果然还是让柳沢小姐来比较好……”
“不、完全不会!”不如说非常高兴。我面色羞红低下头:“非常抱歉,我总是沉迷于一些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乐趣,受人照顾便是其中之一……”
“我没觉得哪里麻烦。”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不是说过吗,当初是我邀请的你们。所以负相应的责任理所应当。
“反倒是安寿和柳沢小姐出了许多力,让我轻松很多。我要谢谢你们才对。
“如果你喜欢的话,请让我继续照顾你们。”
我睁大双眼,内心震动,本来乱成一团的大脑忽地平静下来。
“织田先生……”我抿着嘴,声若蚊蝇般喊他的名字。
“可以的话,和真嗣他们一样喊我‘织田作’吧。”他说,“我比较习惯这个称呼。”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脸烫得都要冒气。没想到织田先生面上不显,内在却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那份差点被他杀掉的恐惧在我心中也模糊了。
织田先生站起来,“早点休息,我先上去了。”他指了指楼上我的宿舍。
“好的。”我注视着他的背影,“晚安,织田……作。”
“晚安,安寿、柳沢小姐。”
沙色的背影消失在屋内,周围瞬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外面的虫鸣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呜、呜呜~~”一阵小小的低泣自我身后响起。我扭头去看,果然是柳沢。
“没想到那位文风放浪的织田作之助……在二次元里是个成熟稳重的好男人啊呜呜呜……”
为什么织田先生会对我们这么好呢?
如果平松爷爷是因为相信因果报应而日行一善,那么曾经是杀手的织田先生,为什么要对毫无好处的人释放善意?
我打开花洒,让温热的水流从头冲到脚。柳沢慌张地帮我把长发绑起来扎在头顶,免得发丝贴在身上感到难受。
“我可以去问他吗?”
“嗯?问谁问什么?”
“问织田先生,放弃做杀手的理由。”其实更想问收养我们的理由。
“哎哎?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因为我觉得他会告诉我。”
人与人之间都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强行破坏便会让人感到隐私遭到侵犯。我不愿干涉爷爷的私事,于是更加细致地锻炼察言观色的本领,生怕他厌弃我,结果我在对爷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失去了他。
我想要了解织田先生,想要越过安全距离去窥探他的人生。这本是十分冒犯的,我却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与勇气,认为织田先生不会因此生气,甚至还会惊喜般地给出答案。
连我都搞不清自己了。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好奇,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东西,我们刚度过了一段和谐美好的家庭时光,正是我应该竭力保护现存关系的时候,为什么我非要幼稚地去赌他不会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