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从之给出了反应,但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鹤灵渊这句话是一个陷阱。
重点在于觊觎,而不是有夫之妇。
可苏从之驳斥的是有夫之妇,显然他确实觊觎着卫姝冉。
鹤灵渊轻轻笑了下,“苏先生,不必动气,我并非想要泼你们脏水……只是因为我查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东西,所以才口不择言了,望您见谅。”
苏从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微微偏头避开了鹤灵渊的注视,这才幡然领悟到了鹤灵渊的险恶用心。
他嘴唇翕合,似在犹豫,又好像是在回忆该从哪里说起。
鹤灵渊并不催促,安静地坐在那边等他收整好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卫姝冉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她,但她没有成亲这件事是她亲口告知我的……”
苏从之叹了一口气,妥协般开始讲述起自己与这位卫姝冉的前尘往事。
“我和她相遇在城南的破落巷子中,那时候我就只是一个医术平平又贫穷潦倒的小大夫,没有人会因为这么一点皮毛医术就高看我一眼,所以那段日子是我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光。”
“我也并非京城人士,怀揣着抱负入京却惨淡收场,只能蜗居在城南的茅草屋中,偶尔有患病的平民百姓会来找我看病……因他们囊中羞涩,所以我每次都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银钱。”
“她出现那一日,天气很好,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在阳光下,那张明媚的笑脸,还有金色光辉撒在她的发丝上泛起的刺眼光晕,就像一幅动人心魄的绚烂景画……”
苏从之垂下脸,试图将自己面上的神色遮掩住。
时间太久了,及近二十一年了。
但说起她来时,他却依旧能回想起那时候自己的心境,这让他仿佛也跟着回到了青年的模样。
“她每个月都会带着些米面布匹来城南救济那些乞儿和穷苦人家,有时候会来两三次,虽然力量微薄,但总好过没有……
我听见她的声音后,就会躲在门扇后窥望,日子长了,我就能感觉出她其实并不开心,愁云始终萦绕在她的眉心,沉甸甸地仿佛积满了阴雨。”
“与她相识很自然,她告诉我她叫卫姝冉,家中略有几分家底,所以才想着出来行些善举……又说其实她做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这些人,而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好受些罢了。”
“我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每月一两次的相处已经不能满足我心中渐生的贪婪了,她似乎也察觉到了那些我对她的隐晦渴望,然而她没有表现出厌恶或其他不好的情绪……她真的很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
两人认识快三年之际,苏从之没能忍住,向她袒露了自己的心意,他抱着必败的打算,并不奢求卫姝冉能回应他。
他如此落魄,又一事无成,怎么配得上美好的她呢?
苏从之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只是想着与其憋在心中把自己耗死,还不如孤注一掷,即便毫无回应,也对得起自己的内心了。
那时候他年轻鲁莽,像个愣头青,表白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莫名其妙,但卫姝冉只是温柔地笑看着他,却并不打断。
等到苏从之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说完了,她才抬手去拂了拂他的头,“从之啊,我比你大两岁呢,我们做姐弟不好吗?世间最容易消散的,就是男女之情……你今日爱慕我,明日就会觉得我俗气又满是缺点,我不想破坏在你心中的样子……所以,我们就当姐弟,好不好?”
“我不会觉得你俗气的!你也没有缺点!姝冉,你是因为我很穷,所以才这么说的吗?”
少年执着,即便千万次在心中叮嘱自己不要死缠烂打,但还是无法遏制地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卫姝冉摇了摇头,她唇边一直挂着一抹浅浅的极具包容的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所以我不能因为男女之事而停下脚步……况且,虽然我挺喜欢你的,但你知道那不是你对我的那种喜欢。”
“所以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是我没福气接受你的爱意……”
“从之,或许往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见你了,不必担忧我也不用一直念着我……可以等待,但不要执着!”
她给了少年一个梦幻又虚无缥缈的约定。
重点是执着,所以她希望他能在荏苒的光阴中忘记她并且放下她。
可苏从之却只记住了‘等待’二字……他便抱着这样一句念想,独自等了她二十年。
二十次的四季轮回,他每年都会回到城南。
每次都幻想着某一年在巷子口能再次和那人相遇……
可没有,次次都落空了。
他也并不失落,或许她还在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呢,因而他会为了那个承诺而永远等下去的。
直到她想起他时,苏从之的等待才算是有了结果。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怀疑过她是否还活着吗?”鹤灵渊等他说完后,才出声问道。
苏从之沉默了一瞬,才回答:“怀疑又如何?人活着,不就是靠这些无法得到的憧憬和幻想中的未来吗?”
“因为我坚信她还活着,还记得这个约定,所以即便她来的晚了,我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只要她能来,那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鹤灵渊对苏从之这种心态抱着不太赞同的看法。
他向来不信静候有音之事。
既然你想要,那你就该毫不犹豫地主动出手,方能把握住心中的渴望。
“你跟她分开后,她就再没有出现在你面前过吗?”鹤灵渊问他。
苏从之点了点头,但又好像骤然想起什么似的,迟疑着说:“或许回来找过我,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
“那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的房门被人敲响,因着时辰太晚了,所以我没有听见。但第二日清晨,我在门口发现了一封信和半支残破的簪子。”
听到他提及簪子时,鹤灵渊的眉头不禁陡然蹙紧,“什么信?还有簪子是怎样的?”
“那封信都被雨水打湿了,上面的字迹全都糊作一团,我根本辨认不出到底写的什么……簪子则是半截粉玉牡丹。”
话音落,鹤灵渊就笑出声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苏从之,问道:“我能否看一眼那半截簪子?”
苏从之有些被他冒犯到,但还是按捺着脾气说:“簪子我并未随身携带,若你好奇,我下次过来时,可以带来给你看一眼。”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着鹤灵渊倾诉这么多关于卫姝冉的事情。
毕竟这些往事都已经深埋在心中二十多年了,他从未主动开口与旁人道出,今日却好似中了蛊一样,毫不保留地告知了鹤灵渊。
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吧,苏从之的目光放在鹤灵渊的脸上,如此想着。
其实粗略一看,鹤灵渊跟卫姝冉长得并不像。
他生的非常俊美,五官深邃,棱角分明中带着不可忽视的锋利感,是很显目的那种好看。
而卫姝冉的容貌则更加柔软些,眼角眉梢都常常带着笑,一看就是一个非常明媚又好相处的姑娘。
但他们某个角度真的很像,特别是鹤灵渊敛眉带笑时,他脸上那些锋芒都被微微垂落的眼睑所化开,唇边的笑容很浅,与卫姝冉的笑就格外相像。
苏从之是医师,望闻问切中的望排在第一,故而他的打量一向是带着目的性,很轻易便能挑选出自己需要的角度和轮廓。
鹤灵渊欣然同意了,见天色已晚,他站起身来向苏从之提出告辞。
苏从之目送他掀开帘子出去后,也跟着站直了身躯。
冬日的天黑的早,营帐中每隔几步就立着一盏灯笼,没有萤虫盘绕,烛光便很是明亮。
鹤灵渊身姿挺拔地穿过这些灯盏,寒风骤起,刮着他大氅的下摆胡乱飞舞,又回旋而落。
他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随即转头看去。
烛火葳蕤中,苏从之立在帐子的门口,眼神一直凝在鹤灵渊的身上,仿佛尝试着想要从他这里找到那人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长夜漫漫,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倚靠在门边这样等候,一腔热烈的情绪被冷风浸泡,逐渐冷如寒冰,好像他的心脏。
回来亦或者不回来都无所谓了,记不记得他也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同一时间,在伏源寺山顶的禅院中。
卫敛偏头咳了两声,他凝视着棋盘,不知为何,今日的棋局乱得一塌糊涂。
邈玄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他枯坐在此,反正也睡不着,就又开始解棋。
半开的窗柩送了风进来,惹得他又是一阵急咳。
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但初雪却迟迟未至。
冷寂的山寺中,有一僧人提灯前行在山道中。
曲折蜿蜒的小道尽头,已经是一片荒芜。
“阿冉,今日是你的生辰呢,可惜如今记得的人除了我,已经再无旁人了。”
僧人那张无比瑰丽的面容被微弱的烛火照耀着,脸上的表情半隐在黑暗中。
他缓慢地盘腿坐下,对面竖着一道空白石碑,像是路标,不似墓碑。
“一晃快二十一年,都这么久了啊,可我却觉得你恍如昨天才离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