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敛抬了抬眼皮,冷声道:“大师作壁上观,我挽袖入浑水,没捞着鱼,反倒被螃蟹钳了手指,真真是不划算啊。”
邈玄翘着唇角露出一个笑来,“卫大人辛劳了,我一介布衣僧人,当然只能从旁协助大人行事……若叫我上手,那才是要被搞砸。”
“你久不去京城的世家中礼佛做法,他们都松散了精神,早该被敲打一番的,如今一个二个都要翻了天去。”卫敛甩了甩手上的残雪,又自己探手去窗外抓了一把。
凛冬时节,雪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隔几日天晴时,阳光出来驱散了阴霾,又觉得冬日景色养眼。
卫敛没有多看一眼院子中的雪景,只以手托着腮帮子,把冰凉的雪全都贴在了自己的下颌处。
丝丝入骨的寒意将嘴边燎泡泛出的疼痛压下,他的脸色也稍微有了回转。
邈玄垂眸,嗓音毫无起伏地道:“快过年了,谁家还请和尚登门,年后再说吧。”
卫敛不置可否,又说:“我总感觉……事情有些超出控制的脱轨感。”
邈玄:“是你心急了,本就不该把计划提前,一来二去,总会有意外发生。”
卫敛:“不对,不是因为这个。”
邈玄:“那是因为什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即使明面上瞧着无甚异样,可大人敢肯定其中没有关联?”
卫敛:“崔家?”
邈玄:“或许吧,一半的概率……我们捏了他们的命脉,本以为还能掣肘几年,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预备着反攻了,真是小看崔相了啊。”
卫敛哼笑一声,扯着嘴角生疼,又连忙把笑容收回,“我早就料到了,崔相的软肋根本不是崔家,而是祁王。”
他又说:“所以,他就算察觉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又怎样?他不敢的,他要是敢掀桌,祁王不会受牵连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不会不懂,因此他也仅仅只是警告我们罢了。”
邈玄颔首,端起热茶饮下一口后,缓声道:“那就是另有其人,是太子?”
卫敛否定了,“太子有多少能力,老夫心知肚明,他有野心,可受限太多,根本卷不起风浪……他如果想登位,只有一个法子,是万无一失的。”
邈玄接话:“帝薨。”
卫敛点了点头,“他是太子,只要皇帝死了,登基便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只不过艰难点罢了……却也好过皇帝还活着时,要日日担忧自己会被废黜。”
“除此之外,还有谁?”邈玄放下茶盏,瓷底相碰,撞出清脆的响动。
卫敛再次撤开捂住自己下巴的手,这次却没有去抓雪了,只是把冻僵硬的手指搁在桌案上弯曲又合拢。
骨瘦如柴又皱巴巴的手像是一截了无生机的木头。
日暮西山,老树枯枝。
他已经老了,却依旧比山野的狐狸更狡猾更聪明。
“鹤灵渊。”卫敛嗓音干哑,缓慢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邈玄的面上并无惊诧之色,他扭头看向窗外,撑棍抵着半开的窗棂,落雪纷扬,一簇簇叠在窗纸上,压的薄纸喘不过气,仿佛要撕裂开来。
院子里他进来时留下的脚印在逐渐消失,不细看的话,已经完全找不到行进轨迹了。
他其实早就发觉此事,但一直没有与卫敛说。
不知道心底的那两分犹豫是因为谁,难不成还是对卫姝冉的孩子心软了?
邈玄觉得不是这样的,可他找不到缘由,就好似在看见困兽于牢笼中亮出来利爪,即便这爪子是冲他来的,他也觉得有意思。
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鹤灵渊开始反抗了,邈玄乐见其成。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更胜一筹,还是心智将开的初生牛犊棋高一着。
既然都是他所厌恶的人,那么一起死的话,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卫敛面无表情地将手拢在腹部,拇指相扣又分离,一圈绕着一圈,这是他深思时才有的动作,“他何时得知的?”
邈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他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这要问大人了。”
卫敛缄默不言,眉眼下压着隐约浮出几丝戾气,浑浊的眸光中满是狠厉。
他拿捏着很多人的把柄,为官数十载或是百年世家中,他们不可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卫敛耗了十几年来布局,掌握的东西都是费尽心血所得到的,绝不可能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背叛他。
他也明白人心易变,所以被他攥在手里面的,都是切实有效的痛点,他们怎么敢?
邈玄又云淡风轻地斟了一盏茶,他吹了吹其中的浮沫,才慢悠悠地递到嘴边一口接着一口地啄饮。
“卫呈言?还是师家?抑或是其他人?”卫敛问他。
邈玄抿了两口茶后,才道:“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勘破的?”
“没可能!鹤灵渊才多大,一个黄口小儿,妄图绞碎枷锁,简直是痴人说梦……是有人在帮他。”
邈玄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谁在帮他?”
卫敛不语,显然他没办法确定是谁。
邈玄又问:“那怎么办呢?难不成也杀了鹤灵渊?”
这下卫敛说话了,他略显嘲讽地笑了笑,“卵与石斗,不自量力,不足为惧。”
他语气中隐有不屑,似乎完全不把鹤灵渊的反击放在眼中。
过分的自信心使得邈玄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大人是还要保师家吗?待到祁王至漠北时,说不准他就能查出疫病滋生的始末,到那时又怎么办?”
提及师家,卫敛就觉得烦躁,他摆了摆手,“算了,让他们自求多福吧,大不了就听你的,在京城动手把姜仲凛给弄死。”
“崔家那边呢?”
“我想的是让祁王回不了京城,这样一来相当于断了崔家的前路,但又恐狗急跳墙……此事还待细想再定。”
邈玄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沉吟片刻后,他道:“我前两天收到了消息……说鹤灵渊跟姜三娘有破镜重圆之势。”
卫敛一听,眉头皱了皱,“果然,姜家人都留不得。”
鹤灵渊已经开始起了抗争心思,那么他身边就不能再有多余的助力。
况且卫敛是早就想杀了姜浓的,只是先前一直觉得未到时机罢了。
“姜三娘还怀孕了……想必杀她并非易事。”邈玄的语气凉薄至极。
他指尖搭在手腕的佛珠上,两人虽然是在商榷一个人的生死,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些许悲悯和慈悲,仿佛是在坐道论佛。
卫敛闻言,思索须臾后,说:“刺客难以下手,那就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前去吧。”
他沾了些雪水,用湿漉漉的手指在桌案上写下了一个‘谢’字。
寒风一过,万般痕迹都消散殆尽。
还有半个月就是年关,京城最近是越来越热闹。
贺家与谢家也都沉浸在一片喜色里,满目的红绸摇曳在风中,随着落雪飘扬飞舞。
婚期定在了小年后,很急促,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是拖延越久,闲言碎语对谢家和谢佩瑶的影响更大。
谢佩瑶的院子里很是安静,下人经过,都刻意放轻了脚步声。
铲雪的婢子特地换了更为趁手的小工具,就怕动静太大,让她冷脸发怒。
院子中那些悬挂在廊下的红色绸缎,偶尔被风撩拨出波纹,就像是晕开的血液,分外刺目。
谢佩瑶靠坐在窗边,视线凝在皑皑白雪和刺目红绸上,她在想昨天被送到自己手中的那封信。
“小姐,夫人过来了。”婢女的声音唤醒了发呆的谢佩瑶。
一道脚步声从屋外径直入内,谢佩媱懒散地靠在榻上,并未起身相迎。
“母亲怎么有时间过来了?”她问来者。
“自然是来看看你,过几日就是婚期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慌乱。”
妇人容貌秀丽,高挽的发髻里只斜斜插着两支碧玉簪子,极为素净的装扮。
谢佩媱闻言轻轻笑了笑,“有什么可担心的,有父亲在,女儿哪里会受委屈。”
谢母垂眸,坐到谢佩媱身边时,她才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女儿,“总归是不放心……贺家并非良缘,更何况这婚事仓促,我是真觉得委屈你了。”
“女子不都是这样嘛,哪能随心所欲啊?母亲,我知道你不同意父亲的决策,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所以,不管后果是好是坏,我都要尽数咽下。”
谢母面上神色不太好看,她吸了吸鼻子,一边叹息一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你,你又何必去与这些男人同谋?……他们心狠手辣,你一个闺阁女子,真能应付得过来吗?”
谢佩媱听罢,脸上有些不耐烦,“母亲,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可对于权力的渴望还分男女吗?”
“我无法用科考作为通关文牒迈进官场,那就拿我的婚姻来做筹码……母亲,我不怪自己没有生为男儿身,因为女子同样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
“您也不用劝我了,既然随父亲走上了此道,那我必定会求得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结局。”
谁不想站在高位俯瞰众生?
是女子又如何,古往今来,涉及朝堂的女子还少了吗?
她们能力卓越,出身或显赫或卑贱,但都凭借着手段与心计在属于男人们的有形与无形的刀光剑影中获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谢佩瑶论出身和眼界都是佼佼者,谢家因旧闻不受皇帝待见,那她就走另一条路,总归是要为自己和家族谋得一方天地。
通往顶峰的道路注定遍布荆棘,娇弱的玫瑰无处扎根,是活不下去的。
而谢佩媱自认与她们都不同,即便是花,她都要做一株能食人的花。
谢母盯着自己女儿,看她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心中更觉悲哀。
她觉得谢佩瑶不知在何时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再不见往日的温婉贤良,如今活脱脱是另一个谢父的化身。
“你父亲这就是在害你!要权势要地位要荣耀,他为什么不自己去争!!却要靠你一个女儿来做登云梯……谢佩媱,你真是被他口中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冲昏了头脑!”
“母亲,我知道你不喜我去掺和这些事情……可我想要那个位置,更希望能亲手去拿到自己所渴望的一切。
谢家养育我近二十载,我不仅擅女红刺绣,更读了国策谋论,我与京城那些平常世家的女子是不一样的,她们甘愿屈居人下,被困在深宅内院中跟女子撕斗,我却不要过这种人生。
谢家的女儿,生下来就该是最尊贵的!”
谢佩媱抬手按在谢母的肩膀上,她的目光变得分外犀利,“母亲,原本姑姑就该进宫为后的……可惜她却自甘堕落早早便嫁给了一个贫寒士子……她不争,不代表我不会争。”
“我夺后位,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谢家,只有我将来诞下有着谢家血脉的皇子,谢家才能一辈又一辈的在京城中处于不败之地!”
“这波谲云诡的朝堂,谁说只能男子踏足呢?”
谢佩媱的声音轻轻落下,内里却蕴藏了无尽的野心和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