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念雪将目光转向了戴望舒,很是温柔地笑了笑“戴二小姐,这幅画真的是拜伦先生相赠吗?”
戴望舒咬了咬唇,不知道为什么,卢念雪柔和的目光和客套的笑容总是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自己在卢念雪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崔太太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的话吗?”戴望舒一双水润、无辜的杏眼透着浓浓的委屈,还有一丝被冤枉的愤怒。
“拜伦先生虽然离开了国内,但崔太太不相信的话,可以拍电报向拜伦先生求证。”
戴望舒说完,眼圈变得红红的,她贝齿紧扣着下唇,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仿佛卢念雪的话对她是极大的侮辱。
“崔太太,你这是侮辱,请你跟戴二小姐道歉。”戴望舒的一个暗恋者跳了出来。
卢念雪扬了扬眉,脸上仍是那副温婉、柔美的神情,仿佛任何挑衅都不足以让她变色。
“戴二小姐,还有这位先生,我并没有侮辱戴小姐的意思。只是这幅画,原本挂在我一个长辈家中,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故,方才流落到了国外。”
卢念雪清丽的嗓音十分平和,当着满堂宾客的议论声,她不疾不徐地说道。
“崔太太,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这幅画是赃物吗?”戴望舒睫毛颤了颤,一双杏眼水波盈盈,仿佛风雨之中绽放的花朵,脸上的神情脆弱而倔强。
“只是好奇画的来路罢了。”
卢念雪的声音十分冷静,不管戴望舒的情绪是委屈还是愤怒,她都半点不受影响。
卢念雪微微侧首,视线先是落在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的陈玺身上,最后望向站在一旁的丈夫,她眼睛弯了弯,语声温柔地说道“天泉,你和妹夫过来看看这幅画。”
陈玺虽然不明所以,仍是依言走了过来。
“崔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刚刚插话的那个青年愤愤不平地说道。
反倒是戴望舒,突然安静了下来,咬唇望向卢念雪。
戴望舒并不傻,在这么多专家和学者都认可这幅《洛神赋图》是真迹的情况下,卢念雪没有必要为了一时意气而说谎,并且是一个轻易就能被拆穿的谎言。
戴望舒心头突然浮上一股糟糕的预感。
卢念雪可没有那个闲心去注意戴望舒脸上的神情,既然能把大话说出来,就要有被打脸的准备。
卢念雪修长、白皙的手指点在画作第一卷“曹植带着随从驾车前往洛水”的画面,清丽的嗓音仿佛春风一般柔和“大家请看,这一匹骏马,骏马的眼睛采用的技法明明就是宋徽宗所创的生漆点睛之法,不知道诸位作何解释?”
有几个书画大家听了,立刻拿出放大镜望向卢念雪指尖所指的那一匹骏马,这一看,都吃了一惊。
而这匹骏马的眼睛,卓有神采,别具一格,与另外几匹骏马的眼睛都不相同,恐怕是画主人故意留下的破绽。
难道,真的是自己打眼了……刚刚还断定这幅画作为真迹的人全部失了声。
戴望舒全然没有了刚刚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忘乎所以地直接扑到画作上面,仔仔细细地盯着其中一匹骏马的眼睛。
戴望舒七岁学画,到如今也有十三年了,她练得就是工笔画,画的最多的就是花鸟鱼虫,如何不知道这“生漆点睛”之法。
戴望舒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她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被冰与火灼烧,烧得她头脑阵阵发晕,却又在极速的冷却之中清醒。
怎么会是赝品?怎么可能是赝品!
当初拜伦先生准备将他的底稿相赠,结果自己挑中这幅画,当时有多欣喜若狂,现在就有多么悔不当初!
戴望舒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借着这股锐痛,她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不可能是假画!绝不可能是假画!即使是假的,自己也要把它变成真的!
戴望舒深深吸了口气,一双柳叶眉微微皱着,似是不解地说道“可是崔太太,这幅作品毫无做旧的痕迹,无论是笔法、用色还是材质,都十分符合魏晋时期顾恺之书画的特点。”
戴望舒眼波微动,指了指画卷上面的其他的几匹骏马,温声轻语地说道“如果这幅画是赝品,为什么只有这一匹骏马运用了‘生漆点睛’之法?我相信,一个造假者是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的。除非……”
戴望舒语气顿了顿“除非后来的收藏者怕作品被盗,才想出这个混淆真假的办法,在其中一匹骏马的眼睛上,重新用‘生漆点睛’之法加以填充,以达到以真乱假的目的。我们不就因为这一点而上当了吗?”
戴望舒越往下说,语气就越是自信,仿佛真相就是如她说的一般。
不少宾客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都觉得戴望舒说得有几分道理,说不定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呢。
卢念雪一双美目闪了闪,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妹妹当初留下这个破绽的本意,就是让人能够认出这幅画是一幅伪作。没想到,戴望舒这般牵强附会的理由都有人相信。可见一些人为了自己的声誉,就连文人最重视的气节都不讲了,连“指鹿为马”这样的
混账事情都做的出来。
幸好,这幅画上面还有妹妹后来加盖的私章。
陈玺不可能不认识。
卢念雪把视线移到戴望舒身上,一双柔美的眼睛里,露出丝丝悲悯之色,她温声说道“戴二小姐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戴望舒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讨厌卢念雪了。
不同于自己的每一道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严格卡着标尺做出来的。
卢念雪的柔嘉自持、端庄温婉仿佛是自幼浸润在骨子里的世家闺范,温柔得像是碧波浩渺的湖水,你永远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究竟会藏着什么。
戴望舒望着卢念雪面对众人的质疑时依然落落大方的神态,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自惭形秽之感。如果是自己,面对千夫所指,一定不会像卢念雪这般镇静。
想到这里,戴望舒心中生出一股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卢念雪可以出尽风头,今晚明明就是他们戴家人的主场。
她一定不能让卢念雪颠倒黑白!戴望舒紧紧咬住齿关,决定静观其变!
“崔太太,在座这么多书画界的前辈,难道都比不上你博陵崔氏的眼光和见识吗?”程立人冷笑着说道。
程立人话音一落,大厅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其中的一些宾客暗恨程立人不会说话。
不说别的,在座的宾客谁不清楚少帅的夫人可是出身博陵崔氏,程立人谈画就谈画,大家意见不同还可以说是艺术上面的分歧,何必当着少帅的面,作出人身攻击这样没品的事情!
戴春林见势不对,笑哈哈地出来打圆场“立人啊,年轻人,与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观念大多时候都不一致,老人家性情稳重,有阅历,进取心不足,年轻人敢拼,有冲劲。何必为了一幅画伤了和气。”
卢念雪勾了勾嘴角,这位戴总理搞政治虽然缺了一些慧根,但却深谙说话的艺术。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自己见识不足、冲动又爱出风头吗?
“戴总理,这位先生既然提到了博陵崔氏,事关家声,这并不是小事。”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崔鹤鸣沉声说道。
他自然看到了画作上面妹妹的私章。方才不说,是怕这些老人家下不来台,但这些人却得寸进尺。
“崔贤侄,立人也是一时失言,说来都是我这个主人家招待不周,我代立人向贤侄赔罪。”戴春林很是低姿态地跟崔鹤鸣这个小辈赔罪,更加显得崔鹤鸣小肚鸡肠、咄咄逼人。
“戴总理,晚辈幼承庭训,虽然不才,却不会做出迁怒之事。这位立人先生既然
崔鹤鸣不卑不亢地说道。
“竖子无礼!”程立人被崔鹤鸣说得下不来台,他颤抖着手指,指向崔鹤鸣,一脸恼怒的神情。
“晚辈不敢。”崔鹤鸣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他虽然是个温润君子,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卢念雪可不想和这样的小人打嘴仗,她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十分自信地说道“诸位,我刚刚说过,这幅画一共有两处破绽,其中一处是这‘生漆点睛’之法,另一处便是这私章。我敢保证,这枚私章,绝不会是一位私人收藏家的!”
不给这些人开口反驳的机会,卢念雪目光转向陈玺,手指在印章上一点,声音清亮“妹夫应该能认出妹妹的私章吧,‘春晖主人’,这是妹妹的别号!”
宴会大厅的所有宾客像是一瞬间被人掐住了喉咙,沸腾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犹如一潭死水。
“没错,这的确是阿姮的印章。”陈玺幽深的目光落在这枚私章上,一双深邃的墨眸如夜色般深浓。
“天骨遒美、意趣蔼然”的瘦金体,印着“春晖主人”四个朱色的小字,就连一群业界巨擘都被这幅画作骗过了,还有什么是他的妻子不会的吗?
“这真的是少帅夫人的墨宝?”钱先生不敢置信地问道。
陈玺的夫人才多大,顶天也就二十几岁吧。连他们这些活了半百的人,都不见得能画出这样一幅以假乱真的作品,这真的是一个青春芳华的女子所画?
“不可能,这明明就是拜伦先生所赠。”戴望舒甜美的声音透出一抹尖锐。
陈玺凝眉望向她,眉宇间露出一抹深深的厌烦。这女人在自己亲爹的寿宴上找了一堆人来赏画,喧宾夺主,不知道是要搞什么!
如果戴望舒此刻能够获悉陈玺心中的想法,只怕要被气死。
幸好,戴望舒不知道陈玺心中所想,才能在一阵头晕目眩之中,把自己的的话说完。
“少帅,崔先生、崔太太,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幅《洛神赋图》一看便是出自大家之手。据我所知,崔太太如今应该是花信年华,这样的作品,即使是假的,没有几十年功底,如何能够完成?!单论这做旧的工艺,也不是什么人能够随便掌握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戴二小姐不要以为自己做不成的事情,这世上就没有能者了。”陈玺嗓音冷沉,一双墨眸流露出浓浓的不悦,眼神更是犹如寒冰一般,冷冷地盯着戴望舒。
他的耳朵里,听不得诋毁妻子的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