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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钟,黑田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绍兴北站开往上海虹桥的高铁列车上。商务车厢的天鹅绒沙发座位宽大而舒适,他眯着眼似睡非睡。 黑田今天没有用手机主动联系高桥。今天的会面是三天前高桥和他在上海外滩的和平饭店当面约定的。按极道的规矩,未改变约定的一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主动联系对方。虽然,黑田断定高桥君不是极道上的。
天色渐暗,雨还在下。车窗外的黄昏中,水乡美景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叫人心醉。
“寻宝记的绍三鲜真美味,”黑田咂咂嘴,“多像妈妈用土锅炖的海鲜‘丰乐烧’呀。”他看着车窗外,思绪却飞回到了神户,回到了神户港的川畸町。脑海里的妈妈,夜樱圆子,在哭,田冈文子的身影也浮现了出来,也在哭。
黑田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周岁,那也是一个阴雨绵绵中的傍晚,黑田坐在饭桌前一脸的兴奋,妈妈圆子炖了满满一铁锅海鲜相扑闷饭,很久没吃这么好的食物了,黑田不停搓着双手,使劲儿吞咽口水等开饭。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把妈妈喊了出去。过了一会,发黑的樟子门被有气无力地拉开,满眼泪水的妈妈靠在门框上,她盯着黑田:
“海鲜哪里来的?”圆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黑田立刻手足无措了。这小子,别看岁数不大,在这神户港,在这码头工聚集的川畸町到弁天滨界隗一带,也是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可是,只要圆子妈妈流下一滴泪珠,对黑田来说,那就是天塌了。
黑田默默站起身,低头走到锅台边,双手端起铁锅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角边,一抬胳膊,将一锅热腾腾的海鲜饭全都倒进了垃圾桶。然后,这个半大小子回过身走到妈妈身边,扑通跪倒在妈妈脚下。妈妈抱着黑田的脑袋失声痛哭。
当天夜里,妈妈自尽了,她跳下了神户大桥。黑田没淌下一滴的眼泪,他的恨全部投向了夜樱银次,他的生父。
即使在山口组中,夜樱银次也可算是响当当的,死了这么多年,在日本,众多动漫和畅销书依然不遗余力地把他描绘成魅力十足的独行侠。的确,他相貌英俊,身手不凡,稍违己意,拔枪变杀,是个“颇具男子气概”的冷面杀手。在荒诞与幻想交织的日本社会,夜樱银次被认为是“最后的侠客”。而真实的夜樱银次,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黑社会流氓。他作恶一生,血债无数,最终却被债主杀死在博多大厦内一名雏妓的床上,那一年是1962年1月6日,死时年仅33岁。
黑田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是遗腹子。
夜樱银次的被杀,引发了当时日本两大黑社会组织,神户山口组与九州大岛组之间的一场大规模的武装厮杀。山口组三代目田冈一雄亲自指挥了这场血腥的恶战。据说,田冈一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身临其境地参加黑帮的战斗了。
可怜的圆子,她把杀夫之仇记在了“雅库扎”的头上,她让儿子随了她娘家姓,并坚决回绝了田冈一雄的关照。可是,他们孤儿寡母的,完全没有能力离开关西,只能混迹于横滨港的贫民区。
列车开上了钱塘江大桥。
黑田揉了揉双眼。整个车厢内难得的安静了下来,无人走动,也无人扯着嗓子谈生意,钢制的列车犹如一条丝丝滑行的长蛇,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速是330公里。
“真快呀。”黑田歪着头,仔细端详着车窗外嗖嗖而过的斜拉钢索。
这时,那双眼睛出现在车窗外。
是的,错不了,还是那对儿凶狠的双眸,今早,在绍兴,在兰亭,死死地盯住了他。此刻,列车转向,驶出一条长长的弧线,离心力使得黑田的身体稍稍倾向车箱内。窗外忽明忽暗,那东西看不分明,好像青铜面具的,两只纵目盯着黑田,嘴角也一定挂着微笑。
黑田没有扭头。相反,他浑身上下纹丝没动,他饶有兴致得观赏着车窗外的夜景。极道的信条把他训练成了机器:“纵使被人身后偷袭,也绝对要从正面反击。”
黑田的座位面朝列车前进的方向,列车沙沙地均速向前行驶。背身的商务车厢的自动玻璃门,悄悄地开启又闭合,一切都在平稳、安静之中。
在那么一瞬间,黑田感到田冈文子就在背后,他无所畏惧。
黑色西装的下面,被白色衬衣所覆盖,那一袭通体的刺青,天女与神龙,当年拜雕佑西所刺。那时的雕佑西,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气大啊。“文子妈妈,”黑田暗自念叨。
“这小子越来越像夜樱那家伙啦。”
田冈一雄很赏识夜樱银次。狂妄不羁、风流成性但敢作敢当,这不就是山口组田岗一雄他自己吗?圆子死后,黑田被收养在田冈一雄门下,田冈文子成了黑田第二个妈妈。
在山口组,田冈文子是“教母”。而对于黑田,田冈文子是圣母,是女神。
黑田的通体刺青是在1986年田冈文子病逝后不久入墨的。忍受了几个月漫长的煎熬和痛苦,完成作品的那一天下午,雕佑西几乎立刻虚脱了。而当黑田忠之从两面对立的镜子里看到背脊上的图案时,眼泪立刻哗哗的流了下来。雕佑西太懂他了。
从此,这份丰腴含蓄的成熟之美,归他黑田忠之所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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