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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城内到处飘着老酒的味道,而离城西南方向十多公里的兰亭公园,却是另一处世外桃源。满目的茂林修竹,脚下清流急湍,惠风扑面。好一个畅叙幽情、放浪形骸之所在。 黑田忠之,一身藏蓝色西装,坚实的方下巴壳刮得干干净净,麻麻点点地泛着油光。胸前一条枣红色菱形花纹的织锦领带,扎得实在是紧,以致勒出了双下巴。一双黑色皮鞋油光锃亮,鞋尖处却泥渍斑斑,看着碍眼。也难怪,现在可是江南的梅雨时节。
黑田把藤黄色的巴拿马草帽摘下来,倒扣在六角亭台上的朱漆木条凳上,然后,将手里的一大桶清水,轻放于石碑之前。
即使在绍兴,眼前的这座“信可乐也”石碑,也几乎无人知晓,它是由日本天溪会会长南鹤溪女士捐资所建,矗立于 1992年。在我们这个勒石碑刻的王国,它太嫩了。
黑田双手握着一条雪白的大毛巾,轻柔地将“信可乐也”碑的正、反两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他动作徐缓,唯恐惊扰了碑的主人。
天溪会作为日本民间书法组织,每年春天来此拜谒书圣已成传统。可是现在,江南刚刚入秋,阴雨绵绵的,公园里,游客稀稀拉拉没几个,工作人员绝不会留意到这位孤零零的日本人,否则的话,如果是天溪会的客人,自然免不了一番热情洋溢的招呼。
黑田忠之并不是天溪会会员。
江南烟雨,总是没完没了,黑田从兰亭回到绍兴城中时,已过了晌午,出租车把黑田径直送到“寻宝记”酒楼。即使作为一名日本人,黑田对这间位于绍兴老城核心位置,并主打地道绍兴菜的酒楼,却以“寻宝记”做店名,颇感不解,可他每到绍兴必来“寻宝记”,并且每次必点“绍三鲜”,那味道是真好。
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来劲儿。黑田忠之选了一个临街靠窗的桌子。风吹雨点滴淌在玻璃上,令街对面的咸亨大酒店变成了歪歪扭扭的轮廓。
“先生,奈几位用餐呀?”服务员都是中年男子,貌似本乡本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黝黑的皮肤、黑毡帽、黑色土布褂子。
“两位。先来一瓶冰镇‘千岛湖’。”黑田的普通话比这些当地的“闰土们”好出一大截。
黑田今天约了人。
他的位子直接面对着“寻宝楼”酒店向外敞开的大门口。雨点噼噼啪啪不住地砸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溅起满街的水花。一群花花绿绿的游客,人人披一件一次性塑料雨衣,水淋淋的头发成了毛线卷顶在肩上,却个个兴致不减,到处东拍拍西瞄瞄,导游小姑娘想把他们拉进酒店消费,却没一个凑趣儿的,这些不识相的家伙!小姑奶奶立刻翻了脸,啰啰啰地把他们全都赶上了大巴车。窗外朦朦胧胧的,黑田断定没有任何异常。
但上午在兰亭公园里,黑田忠之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他无需回头看,那两道阴郁的目光如芒在背,与他如影相随。在鹅池,在兰亭古道,在王羲之显彰碑前,这双眼睛穿过蒙蒙雨雾,如根根毒刺,死死扎在黑田的脊梁背上。
“最好不要打我的《兰亭序》的主意。”田冈暗想。他舒服地抿了一口啤酒,慢悠悠地点着一根铁盒装的和平牌香烟。“否则,不管是谁,你那双乌黑漂亮的双眸立刻就会从你的眉下消失。”
他想笑。
这么巧,传说当年的老大,那时才十七岁,就在神户新开地凭借着心狠手毒混得了江湖绰号:“挖眼田冈”。
“点菜阀?老板。”
思绪被打断,黑田不耐烦挥一挥手,但他立刻意识到,这可不是在新开地的福原,也不是在滦镇的面馆子,他赶忙喊住黑毡帽朋友。
“客人还没到呢,请再等一等好吗?”黑田顺手塞过去一张红颜色的人民币。他的左手又大又厚,本来应该是小拇指的位置上却是光秃秃的,很扎眼。
黑毡帽朋友笑眯眯的点点头:“有数,有数!呒没关系的。”
“这要是放在长安县,塞小费这一国际通用的绝招准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儿。”黑田心里暗想。这么些年,他真可算是半个老陕了,在关中那个地界儿,如果你莫名其妙塞人家小费,多半儿会挨上一句,“瓜皮!”特别是长安女娃,出了名的楞怂。
“最雄伟的山是富士山,比这山峰上的积雪还要清洁的,是耿直男儿的真心……。”黑田记不清了自己多久没听广泽虎造了,这才是真正地道的浪曲,寂寥、苍凉,如独狼在孤独的荒漠中寻觅、在绝望中前行,永远如此。
每当察觉到大敌当前,他反而会感到一身轻松。
黑田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射灯照射下的蓝色烟雾从酒馆木头窗棂的缝隙中嗖地被吸了出去。
客人依然没有出现。
黑田将胸前24K的白金饰链的下坠,慢慢从衬衣口袋里拎了出来。这是一枚菱形的金色挂件,透着赤足金特有的光泽。黑田抬手瞄了眼腕表,下午三点。
“高桥君出事了!”黑田把烟揿灭。
他端起啤酒杯子,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朝着昏昏欲睡的旧毡帽朋友一招手:“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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