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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遗策之算

  丈夫堂堂,闻绝响,淳淳独立。
  蜀山轻,鹏山远,羽扇冠巾。
  琴中新越风入松,笔端北溟怀如碧。
  是当年,算无遗策名,方识君。
  潜他乡,还故里,三十年,秋又春。
  向吐哺周公,梁燕孤鸿。
  老骥伏枥复几许,宝马风流非酬昔。
  年复年,重到惊歧路,桃源里。
  ——《北溟史诗·黄淳记》
  华灯初上,已是仲秋时候。暗哨武校的后院内穿花度柳,抚石依劝,茶荼架、木香棚、芍药圃,紫薇园,菊叶乡,一处处香风馥郁,荏苒时光的黄叶飘落处,灯火万家阑珊不绝之感堪堪掠过心头。
  过了巨大的玲珑山石走到西侧,便见到卧室所在,随意曲折之中飞檐斗栱之态。
  沿着西边紫檀云纹岩石底木雕花扶手的扶梯,一径行到黄淳卧室,见只有他一人坐在其中。
  临窗的床铺上,铺着玄色的羊毛毯子,正面是玄色北溟制式“忠贞不渝”五龙纹样的倭缎云枕和条褥。只面着的一方梨木茶桌上,摆着一套风格古雅端秀的茶盏杯盘。
  我见状,便自顾自拉一只灰鼠椅搭的寻常椅子坐下,又自顾自,拎起他那纹着青花釉里红石榴树纹双儿茶壶,抽出杯子,给自己自斟自饮了一口茶,才把目光看向他。
  只见他眯起眼睛,头上略略有些摇摆的攒珠扎染丝绦坠了四角,似笑非笑的也迎着我的目光。
  我又自咽了一口茶,对他道:“我来找你讨论前次熊怀义将军留的作业”
  他不说话,依旧似笑非笑或者说是皮笑肉不笑的对我点点头,拉出另一张椅子也坐下:
  “付延年,你第一次来找我,竟是以抄作业为名不成?”
  “是又如何?”我死皮赖脸的一副玩世不恭样儿:
  “你算无遗策,熊怀义老师都说了是惊才绝艳的人才,我想抄抄你对熊老师布置的新越兵谏一事的作业,又有何稀奇?”
  “啊哈——”他莞尔一笑,开玩笑道“是么?天下哪有什么算无遗策的人,不过是多推据几种可能性,探寻于逻辑,撒网于人性。简言之,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罢了。
  不过么?哈哈。那你拿什么做报酬呢?把你手上的书本子拿来看看呗,没准那个能交换我的作业呢?”
  我想了想,母亲的诗集我自己有原版,倒也不在乎这一本,况且太过在乎什么,往往就露了行迹,于是就大方递过去“成交”。
  他取了过去,一页页翻看过,半个多时辰方才缓缓合上,然后就从他那靠着床边摆放十分随意的书桌前随意翻找一下,从中挑了几页出来递给我,自顾自喝着茶,继续翻看着书卷。
  我拿着他的作业,娟秀俊逸的字迹密密斜斜,却甚为清雅美观。
  而越往下看,越觉其人有几分不俗。
  北溟在此事上的情报,算不得十分到位,甚至于秦义和秦清这样的情报主事,本身就似乎更贴近于将帅之才,而非我父亲那样的情报能臣。
  这也是秦义于武功一路远胜我父亲,又有北溟富庶优渥的资源支持,却终无法在情报外刺之事上占任何上风的重要缘故。
  可是,即便在如此有限的情报碎片中,眼前这位“算无遗策”兄,已经几乎将我所知所不知的,
  告人和不可告人的太多东西,推定的太过精准了,甚至于经过他的点明,我忽然理清了自己心中许多猜测和疑惑。
  我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震惊,也终于明白为何我一直不喜欢他,内心那种隐隐的忌惮感,其实恰恰因为我自己,本就是算无遗策中很容易被算到的,别有目的的人吧。
  我看了看他,他却还是那样镇定,自拿了一把剪刀悠悠然的飘到桌前剪了剪灯烛芯子,平日里也一贯大智若愚的样子,让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我看他写道:
  “…薛凡泰时年四十有四,然其本身乃是斥候刺谍出身,在明以为将领、亦或是在暗以为谋臣,并不影响其发挥。
  皇甫肃时年七十有二,三子俱殁于罗倭侵新越之战,其麾下华东军旧部,亦损十之七八,不可谓不是血海深仇,两人各方牵挂涉及亦少,若此次能以个人之微小牺牲以助新越帝,
  则于此二人个人,于新越朝堂,皆属利大于弊……新越帝对此二人之处理,看似雷霆手段,看似迫于舆论民心的宽容,而其行为却带有一种官样文章之外的隐含话语,亦有内心就坡下驴的意味,其理由大约有四…
  ……
  ……综上,余窃以为,此次兵谏,乃是新越部分臣子与新越帝一起上演以迷惑政敌,以及敌对国家暗哨的一出双簧。由事情的前因看…由事情发展中的情报细节看…由事情的后续处理看……
  ……据此推断,新越帝始终至少对薛凡泰是非常信任的,兵谏之事,也是薛凡泰为新越帝策划的一石三鸟甚至更多鸟之计。
  首先,新越帝达成了他目前必须迫切达成的联北溟以抗罗倭的紧急需要,稳定了军心和民心;
  第二,借口兵谏封锁西都之后,一切权柄交给新越帝,并且为新越帝登基后的诸多掣肘直接而有效的铲平了道路,派除了异己,并引威胁到帝权的人浮出水面,让新越帝真正牢牢掌握了新越大权;
  第三,借由此番兵谏的戏码,使得看似有一批军方势力与新越帝有了隔阂并容易为其他力量争取,很容易发挥反间和生间作用的情报要员;
  窃以为,应该接下来还有第四,是按照这件事过程和其中隐秘被刺探的脉络,容易顺藤摸瓜,追查到隐藏在新越多年的北溟谍报组织;
  第五,则是新越帝经过此事可以更大刀阔斧的执行情报探知中他一直想执行的各项改革…”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了,我便是他所推测的那几条中,那个提前就进行安排和布置了的第三?
  新越帝没有杀父亲,这固是帝心本心,也正因此种本心,父亲从未心甘情愿为先帝效犬马,却为登基未久的当今新越帝愿披肝沥胆,殒身不恤,父亲本一直是做全最坏的打算。
  只是未料到,付邵的宣传才华,以及因此一事被正面爱国情怀宣传所引起的民间感染力,还有对联手抗倭一事铁铜军械等商帮财团的支持,种种缘故机巧,给了本就信任依仗父亲有加的新越帝一个不杀宽容的理由。
  只是新越帝对父亲手下人毫无顾忌的重用,依然引起了北溟的怀疑。
  而这黄淳,简直是危险的让人要起了杀意了。
  我抬头再看他时,这个轮廓柔和,不卑不亢的冷静家伙还是盯着那本诗册,竟似乎全然没有在乎我的种种情态一般。
  正当我怀疑他只是理论上在推演这些,并没有什么大碍,起身走向门口时。
  却听见了三个惊心的字一字一字崩入我的耳朵里“薛久道——”
  我想了又想,作为一个斥候密谍,我应当在此时保持的是本能的绝不松口,绝不放松心防,和纹丝不动装傻扮猪以待时机对黄淳下手了事。
  毕竟他现在毫无证据,我若抵死不认,他也没有绝对的动机和能力对他人提及此事。
  只是,那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黄淳如此精于人心人情,想必不如反其道行之,能让事态更好办些。
  来吧,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下定决心。
  于是,我故作紧张兮兮的看了看四下无人,其实以我的耳力所及知道无事,而我还是赶快掩上了门,以一种做贼心虚被撞破的单纯姿态,看向他,道“你到底是谁?”
  黄淳哈哈一笑,孩子般可爱的样子,说道“你以为人人都有一大堆复杂的身世,复杂的身份么?我就是黄淳而已。
  你们来了这么久,大家都是做斥候刺奸的,又学了这么多,我什么身份你们应当很
  了解吧,不过是个北溟小官儿的孩子,考进来谋个差事,正好被认为特长于此,就分到这里而已。”
  我怔了怔,故作良久,心中一句句回忆着他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闷闷道:“你什么时候猜到的?不过,以你的才干,确是当是军师之才,做个斥候密谍,也确是辱没了些。
  不过听说我们这学习三年期间执行实战任务时表现的特长,会决定和调整我们的分配呢”
  “就刚才啊,”他用一种很无所谓很欠扁的用智商碾压了他人的淡然态度说着
  “我推测的也并没有全写上作业去,原本我就一直很怀疑的是,如果说皇上全身心的信任一个人竟然到让他上演兵谏。
  甚至不怕那他所信任的人把兵谏给演成真了,甚至另有用心的演成另一出剧本了,那自己岂不是堂堂天子自陷死地?
  所以新越帝手上一定有后手可以把握全局,也会有不同的篮子和鸡蛋,皇甫肃是另一个篮子,
  而薛凡泰那里,也有另一个更直接有效可控的鸡蛋才对。
  当然,对于这颗鸡蛋,自然而然的,我会想到人都能想到的以其妻儿为质的普遍而有效戏码。套路虽老,屡试不爽。可是,情报却说薛凡泰的儿子薛久道,几个月前突然暴毙了。
  这情报,显然大家都不相信,那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死的不是薛凡泰的儿子,而只是一个替身或者相似的人呢,因为死人,是不可能作为掌握住一位朝廷大员的人质的,”
  他说着,像说渴了一般,又大大饮了一杯茶,看了看我有些凶光的眼神,继续说“那么同样要掉包薛凡泰,如何做,最有利于新越呢?自然是物尽其用,让他来北溟了。
  而只要在他的身边,有一旦薛凡泰有所异动,就可以取其性命的人,就足够了。
  至于薛久道就是你付延年嘛,我是刚才看这位凌墨秋,也就是薛夫人的诗集,才忽然领悟的,试着问你一问,谁知你一问就这么大反应,一副还要杀我灭口的架势,你至于吗?
  我这番好意,至少根本没有把推论出薛久道还活着,并且在北溟从事谍报活动的早有推论写上去,你还这么凶看着我啊。”
  “智力好很嚣张啊,你很嚣张啊”我收敛了些凶光,心里早就明白他对我的并无恶意,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证据。
  而黄淳如此人物,可以与之为友,谁非要与之为敌呢?于是我接着说“不过你怎么能从诗集里推出付延年呢?”
  “诗言志,歌咏言”黄淳笑道“看薛夫人的诗词,看得出她欣赏怎样的男人,她欣赏怎样的男人呢?”
  “勇于革新,勇于担当,勇于改变的男人,”我忍不住接了话“这和付延年也扯不上关系啊?”
  “看她的诗里,怕不只是勇于革新担当而已,她所欣赏的,是思想领先于时代而能在时代漩涡里找到豪迈丈夫立足价值的男人。
  那么,以这个精神衡量,薛凡泰很可能并不像他平时所呈献给世人的那样普通,除了策划这样一场兵谏所为新越达成的,薛凡泰必然还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其母亲所青睐的那般,思想超越时代的革新者。
  举目天下,还有谁,能在这点上,超越付邵付相公呢?
  如果既能够让人以为,是为了兵谏时保全自己儿子的性命才送他来到付府,又能让自己的儿子接受付邵这位思想先驱者行为改良者的提点和启蒙。
  同时,又因为新越帝很可能在付邵身边安插了暗哨,这暗哨固然应该职位高不到能偷窥到付邵的机密要件,却很容易对付邵的一个所谓族侄——一个立足未稳的青年,这样也就稳定呼应了新越帝的需求。
  当然,这些以诗词推测的东西,实在是太过诛心,我却也并不能肯定这种推测。不过是你有心愿意让我知道罢了。”
  “那在你的推测里,我的作用就是让新越帝放心薛凡泰,并让我留在付邵身边,从事谍报工作?”我撇嘴问道。
  “那些可都不是我说的,”黄淳摆摆手,
  “也不是我所推测的。如果真的要我想在推测一下,我想可能是你想在付邵身边渗入他的人脉圈子、摸索他的施政落实方式、学习他的眼界与手段——或者说是成为一个你母亲诗词里钦佩的那类人吧?
  毕竟付邵手下论政事方面的人才大家鼎盛,无人能及。
  无论是做《国富论》《青禾施政考》的户部侍郎郭攸之,或是有《海疆贸易史略》《贸易与进步》的商部管事齐思源,又或是《法利刃》《伪经考》《学制编年》的魏浩、白易坤、刘广京,哪个不是天公抖擞的人才?
  而这些年北溟朝廷的哪一件惊才绝艳的政务,少了付邵的行政能力和威望人脉又能得到施行呢?”
  “我的功夫可是远远好过你的,你和我说到这个程度,为什么?你不怕我杀了你?”我若悲若喜,不阴不阳的问他。
  “你还不知道我是敌是友,怎么会杀我,万一我也是新越暗桩,你不就杀错了人?
  况且要杀我的话干嘛还和我说这么多呢?”黄淳说道
  “剑比语言要有力的多。不过毕竟是在学校里,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还可能惹来不必要的嫌疑和麻烦。而且我说破了天都是一片臆测之词罢了,我凭什么说你就是呢?说破了你又对我有何好处呢?”
  我也哈哈一笑,忽然觉得外面的夜色明亮了许多,
  “改天请你喝好酒。今天你给的信息量太大,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再决定”,说完我径直走了出去。心想,就让我赌一次,交这个朋友吧。
  走出黄淳的屋子,我又用六识感知了一次,确信我们的谈话绝无其他人窃听之后,大步流星而去。
  忽然感到,似乎武校的明月与繁星从未如此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