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河济,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关山笛,三更月,落落风韵凌一秋。
万花摇落人未老,锦绣年华刺仇雠。
驰鸾凤,殇歌重,红颜枯骨断肠游。
锦囊艳骨赋清喉,仙凡格却成与愁。
——《北溟史诗·石韵灵歌》
凤凰阁,乃是北溟境内最令文人骚客钟情的风月场。
自然,它有多家分阁,在新越、北溟的繁华城市皆是闻名。
今日,我们一行十五人来的这家,乃是鹏城凤凰台岸,环山拥湖的岸边一阁。
该阁还于清凉河中有四座画舫船,可说是颇有些规模制式的,也是唯一由北溟四皇子礼亲王舅父曹启蓝明面直接经营主管的一家。
阁楼是八角拱顶八层建筑,周边广种银杏,清凉河水与河上画舫风帆临风而动,风动帆动,皆是心动。
及入内殿,便有一秀丽鸨女招呼牵引。
此次因是熊怀义带着我们同期这一年中未淘汰的人至此,所以我也只是跟着看着,并不必自己应声。
“想必不是让我们来眠花宿柳,吟诗作对的吧?”孔立飞侧着身子,压低声音对我道,“只是在这里讲学也有些奇怪吧?”
“你说呢?”我拿着特为逛风月场而拿的扇子敲了敲他的头笑道:
“没看到大家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些顶尖的风月场所,来往人流复杂,好酒美色当前,是非争端总是不少,要想张罗的生意兴隆,所以多半有朝廷的背景。
而那些顶尖的花魁,则自小便要撒重金以诗词歌赋医卜星象教导灌输,一分不能落得俗套,又要以插科打诨、体贴人心、身段舞艺筛之选之,琢之磨之。
用的下这般心思,撒的起这笔银子,平日里还要各种盥面梳妆金钗玉田步摇霓裳,又要以燕窝香薰珍巧材料维系成名花魁尽可能久的青春、身段、歌喉与舞技……
总而言之,这番场所可是各国刺奸势力杂然交锋无硝烟的战场,那些顶尖的花魁,也是什么背景,甚至多大的刺谍名头都颇有可能的。
小心一个不慎,露了什么身份行迹,那可就像被淘汰了的那五人一般,只能从书吏时长做起,白遭这么多罪了。”
“能说出些什么啊?对这些素不相识、初次见面的女子”,孔立飞咂咂嘴:
“便是再倾国倾城,又岂有一面之缘,一夜之间,便让人忘乎所以之能?”
“那你可错了”,我轻轻笑着,摇摇折扇,边看四周廊壁上西子望月、海棠春睡、文君把酒、飞燕临风一幅幅精绣蜀锦贴毯挂墙,边瞟一眼他道:
“你可知卧榻之上,云雨之间,佳人秋波盈盈,娇羞不胜,循循善诱之下,除了你以为明摆不可说的机密事,其他一切——便是你双亲姓名、祖籍来历、妻小家境、以及你以为风趣的各方见闻,又是哪点不可说说以博佳人一笑的?
至于建立的长期客户关系,成为裙下之臣,在这温柔乡里寻那解语花者,便更是难有几分密事了。”
“倒是不错”,孔立飞好容易拨开一个姑娘的手帕,又贴近了我的身子挤眉弄眼道,
“若非你从前在这温柔乡里有什么风流往事?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给我开心开心”。
不等我回答,却见黄淳已在那边贴偏门的廊下一张桌前坐下轻唤我们。
旁边则是神态自若、左拥右抱,全不似平时样子的熊怀义。
黄淳显然背不住了,旁边的四五个红香翠帕、缳带轻垂、含嗔薄笑的舞姬各个不时倾身娇笑,而他却端的如若柳下惠再世般,毕竟,他还做不到如熊怀义那般演技,也不好与之虚与委蛇吧?
于是颇有些搬救兵之意的招呼我们过去同坐。
坐下看去,上首一盏吊式长信宫灯,灯盘转动以改变灯光照射的角度,燃脂的灯火八面散射开来,忽明忽灭,门边窗棂上还有一兽面纹铜香炉,里面徐徐飘出似苏合香的味道。
香炉底部乃是圆雕形状,悠悠转动,想必能使熏香挥发更为流畅。
“我在这里想必你们不尽兴”,熊怀义大手一挥站起身来,青袍玉带身板笔挺,负手三步并两的走出来说道:
“我约了画舫的石姑娘,晚上你们若有兴致便可同来一叙,若自得其乐觉得此处甚好,便在这里自在开心吧,随意些。”
招呼打罢,他便转身而去。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愣了一盏茶功夫,黄淳才说与那边上一位容长脸蛋,紫衣罗裙的抚堂姑娘道:“给我们上点菜吧,二位可喜欢什么口味?”说着看向我们俩。
“随意随意”我拉过旁边鹅黄薄衫女子的酥手,大不咧咧道,
“只不知今天是否真是武校买单?若是,那水云天、竹叶青、洋沧酿、酱香茅、剑白涟,还有那青州女儿红可通通给我先各上一坛才好。”
“那可说不准”,黄淳只自顾自地玩味着手中一方玉佩对我道:
“总会有个限额的,不过我们这桌说是都记在熊将军个人名下的,想着便是你超出千八百钱,也只需担心日后演武课上日子不甚好过,多吃些苦头罢了。”
“哎呦——我好怕怕哦——”,我故作姿态地逗弄道。
顺手又摸一摸旁边女子滑嫩的脸颊,见这女子看去年纪甚小,身量还未长足,头戴一只银色海棠钗边垂髫斜飘,心道这怕是在外堂招呼尚未出师待客的小娘子了。
随后,我又继续说,“不过那些酒,还是要的。”
“你个酒鬼”,孔立飞左顾右盼摇头晃脑地说:
“我倒是真有些饿了。还是以江湖时令活鲜为原料烹饪的特色菜点上几道吧。
此时正是三月人间,若有那烟柳灞泠狮子头、清凉湖中糖醋鱼、庆麦山麓水晶肉、枫琉二岛藕肉夹、东都风味盐焗鸡、羽山岛中海螺干、蜀中百鸟朝凤凰,兼之那镜花水月糕、虎皮三鲜粉、瓦罐鸡汤煲、夫妻辣肺片,晓看红烧肉,有些什么不拘什么来上几份就好。”
“你丫饭桶啊——”,我赶忙嘲笑道,“这些还叫不拘什么,也亏了三月人间了,且又哪能吃得这许多?”
“许你把美酒佳酿来个遍,不许我在诸位佳人面前多点几道菜?”孔立飞故作正经道:
“看你就不知怜香惜玉。几位姑娘终日辛苦,漫谈笑语服侍左右,不也要吃嘛。况苏菜、粤菜、川菜、鲁菜、各个风味不同,我怎知几位小娘子是何种口味?
倒是你,一上来就一心想把人家姑娘灌醉,恁得不似好人,八成想以图一逞。”
“我去,”我也毫不示弱道,“你自己想吃,编排个理由倒也罢了,编排上我了,臭小子”
“哈哈,”黄淳笑着,示意下面招呼的抚堂紫衣姑娘,又一指我二人道:
“所谓酒囊饭袋,自古不分,你二位应是绝配。至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此,有什么上便是了。”见那姑娘轻一点头,便自去操办。
“对了,今日你二人可见了王庚?”黄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
“怕是这里的许多红袖翘楚,见了王庚也要汗颜的。昨日一听闻今天要来此处,便想着不知姑娘们见了他,是何神态,只是好生奇怪,今天似乎病了,不曾来。”
“王庚自然见不到啦,”孔立飞着实嘴快,“长公主的人,可是能来此处的人吗?”
话一出口,我与黄淳都微微皱眉,我自然是怕他这言辞,影响了他的反刺奸实战绩考,而黄淳嘛,我不经意嘴角流露一丝诡异的笑,谁知是什么原因呢,嘿嘿。
你来我往,就这么说话间,酒菜已陆续上的七七八八,自这菜上来之后,就不见孔立飞再多言语,全然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吃的事业中去了。
我和黄淳见了也着实好笑,便也边饮边吃起来。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如此对美食佳酿以虎狼吞咽,风卷残云之势不多时扫荡大半的我们几个小子,确是应了这句话的。
不知不觉间,已是夜色茫茫之时。忽然厅堂中间一阵骚乱,很快又安静下来。
见一女子着杨妃样裙衫,高挽云鬓,流苏抹额下花钿依约,手抱琵琶,眉目清丽,已在大堂戏台上盈盈一拜,翩然落座。又有一女随之上台,手捻三弦,俊采星驰,落落大方,亦一拜而坐。
二女和着琵琶三弦悠悠而起叙叙弹唱:“花拥鸳房意难忘,约鬓眉长,驼间髻小,郎骑竹马几逍遥……”听得是苏州弹词,吴侬软语,轻柔婉丽,开篇叙叙而来。
“看那二女行状,听这歌喉词义,估计尚属暖场,好戏在后面。”孔立飞摩拳擦掌的样子。
我瞥了他一眼,忽然坏坏地笑道,“你怎知道?莫不是常客?我看着还好,自然是话要一点点说,事儿嘛,一点点来才是。”
“我哪来那许多闲银子闲工夫,于此处栖迟以待啊,不过是这一开篇便要从小说起,想必有些磨人,不由发些牢骚罢了。”
下面仍在弹唱:“……弱骨丰肌无限韵,小立妖娆何所似,微笑语还休,愿郎共白头……”
“若是听得不耐烦,何不去画舫看看那石姑娘花魁芳容?这些莺燕娘子固也是好的,但立飞说的也是,你我皆非达官贵人、亦没有亿万身家常来此处。
今日既然来了,总要见识见识那花魁本事容色,也看看我辈是不是真正合于刺奸斥候一道职责,方才不虚此行。”黄淳话并不多,只是句句都亦正亦邪,又甚为合理,他这一说我二人便心眼活动,连连颔首称是。
“这些所余酒菜可否乘入食盒带走?”孔立飞由自喃喃道。一语未毕,旁边的几位姑娘倒都笑了。
抚堂紫衣姑娘忙笑道,“上自有酒菜,品类更胜此处,公子不必担心。公子若喜欢,自然为公子装盒带回。”
孔立飞的脸刷的红了,道“只是不想没来由糟蹋了这些好东西……”回头忽见我与黄淳已向外走去,赶忙也从后面急急跟上来。
出门沿着银杏小道径至清凉河边,已有凤凰阁的泊人小舟在外静候,我们三个跳上其中一只小舟,黄淳掏出一块碎银递与船夫,船夫便轻点竹蒿,涟漪微微开去,小舟遂向那灯火阑珊处的璀璨大船驶去。
远远便听得船上隐隐长歌,却并无一丝丝竹管弦相伴,只是歌喉似近似远迷雾跌宕,不由心驰神往。
再从细处听去,竟是二三人轮番演唱,辞藻隐隐是“巍巍青山,归葬山阳,魂归来兮,以瞻家邦”之类军中葬歌,风瑟瑟萧萧,歌驰驰荡荡,之后忽的一声萧音随之,声若寒霜,凄切沧桑,让人不禁动容。
“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黄淳面露欣赏之色,道“确是不俗。无论是否是刺奸的实战测试,得此一课,也是佳话”
待小舟与画舫大船相接,画舫上面的传唤姑娘莲步姗姗而来,问了我们姓名,不一会儿便扶过梯子让我们随之上去。
三人恭敬相随,穿过前舱,来到紫檀玉垫的一间正堂之中,见到熊怀义半卧在榻上,前有小几,后有屏风。
再看那熊怀义,端的目似冥意暇甚,熟视无睹。
我们于是只得先向他报名问了好,他见我们来了,便唤停了对面女子,对我们介绍道:
“这是石灵韵石姑娘,这是柳梦梅柳姑娘,这是闻姿闻姑娘,”又指着下首古琴师道“何优优何姑娘,”,移向左边钟罄师道“吕依依吕姑娘”,最后指着吹柳笛的姑娘道“这是家中幼女熊洛儿”。
他每指出一人,我们便拱手一礼温好。但到最后一个熊洛姑娘,却是迟疑,毕竟熊洛姑娘显然并非凤凰阁中人,来此目的虽还不知道,可是也不知该以何称呼,一时三人愣在那里半晌,我方才带头道“师妹好~~”
谁知这熊洛儿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两颗洁白可爱的小虎牙与那大眼睛一起忽闪忽闪,道“师妹——哈哈,这,怎么说?”
“师长之女,年纪又小,故称师妹。”我胡说八道着,一边用我的目力打量熊怀义的脸色,见他依旧容色慈祥,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甚是有趣,”那熊洛儿娇唇轻扬,道“你可便是父亲时所说的黄淳?”
我们又是一阵尴尬,方想起熊怀义刚刚向我们介绍了她们,却未曾向她们介绍我们,只是,怎么这些花魁会与熊家幼女在一起,着实让我们都很是迷茫。
大约是熊怀义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忽的笑道“这些都是师门弟子,暗哨女校翘楚,也算都是你们的师姐妹吧,不必拘礼。”然后又转向熊洛儿道,“洛儿,中间那个眉目稳重些的方才是黄淳。”
“原来都是同行,失敬失敬,”听得熊怀义这样说,孔立飞自然也明白,又见熊怀义行伍出身,言辞直率,怕我的薄面颇有些挂不住,又兼我们年纪还小,于是他便毫不避嫌,便先上去圆场道:
“师姐妹的音律才华,真是让我们汗颜,啊汗颜”说完还一直盯着熊洛儿看。
最尴尬的是黄淳,一心想来看花魁,跑来发现熊老这架势,竟是有捉婿的意味,顿时大囧。
而我既然被他于熊老这话里如此赤裸裸比下去了,自然是在那里阴阳怪气的等看好戏的嘴脸,全然没有半点同情。
就在此时,却听熊怀义突然话锋一转道,“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如今叫你们来,是为你们第一次实战任务的事。你们可听说过凤凰阁在新越西京的分阁有一位魏芙姑娘?”
他端起榻前的茶杯一饮而尽,又道,“那魏芙姑娘也是你们暗哨武校的师姐,此前接手新越西京各种斥侯外刺事务,最近遇到了些危险,露了身份。
我们的人已想方设法将她带到了新越、北溟接壤的正为罗倭所占的伶仃洋羽山岛,但你们也知道,此时罗倭以羽山岛为海军补给重要据点,所以多重盘查,将魏芙姑娘由长江接入北溟境内一时受阻。
这件事便由你们去办。石姑娘,柳姑娘,此前出过暗哨女校的任务,亦已有朝廷实授六品彪补刺奸官品级在身,就由二位负责,其余女校与武校几位都是第一次实战任务,希望你们能够通力配合,群策群力,不辱使命。”
“是。”我们的领队,竟是花魁,看过去是个不错的安排。
只是这事儿看去并不好办。我心里暗暗想着,又听熊怀义道,“因魏芙姑娘现在身上还有重伤,且罗倭得知我北溟与新越联合之事现正格外戒备,宜谋定后动。
羽山岛的布局也还算安全,在其养伤这一个月中,希望你们自己安排好诸事,待寒食一过,迅速行动。今天你们可在此以武校演练之名商议事项。
舱中厨子、仆隶、桨手、护卫,随从皆是此番行动之配合人员,由你们自己确认密事界限即可,切记,尽可能周密隐蔽。”
待熊怀义走出画舫,我方才重新把目光凝回舫船中几人身上。
石灵韵大方走到中间,命身边从仆撤榻换几,几上笔墨白卷,几下羊毛蒲团,各个列于各人面前,大家环绕而坐。
柳梦梅则从原先榻后屏风处素手轻拍暗格,转入密舱,取了地图及军情资料摊展于地上。
石灵韵微微笑着,先让大家各自介绍,并说明自己的特长来历。
细细看去,发现这花魁并非倾城摇曳之态,却是温润如水,一颦一笑间,说不出的媚若无骨,周身清香隐隐,笑容淡雅如荷,与她身上的华美罗染倭裙裾与薄施脂粉的明艳容色相应相携。
旁边指图款款轻言分析的柳梦梅,则长身玉立,若寒梅雪中,浑身轻骨,窈窕高标。而身后眉目间宜嗔宜喜,眼神炽热闪烁的俏皮少女,则是有袖中剑舞绝技的刺杀高手闻姿。
何优优,吕依依乃是一对相貌气质颇为相似的胞姐妹,虽不知为何取名毫无关联,但是想必必是有血缘的。
而熊洛儿则年纪约摸与孔立飞相类,粉面含春不露其威。
几人都是罗倭裙裾打扮,脚下罗倭木屐,举止舒缓有礼,有几分罗倭艺姬神韵。
我方想起,原来刚才听到那演绎排练之歌曲也是罗倭新近流行的壮烈哀歌。
此歌本是我新越燕公子所做,本是于阳平城屠城覆灭十万新越军时,所做悼亡之国殇悲歌,然则竟因交战时阳平新越军甚为勇武,直至围城数月,粮草禁绝,四面楚歌之时,仍奋力抵抗,引得倭军将领也不免有几分敬意,故对此番悲歌竟十分抬爱。
后竟广为罗倭于新越所建天罗军传唱,可见于艺术一事上,或本无国界。
“此次我们虽是接应任务,而名义上,却是应羽山岛岛主之名前往为罗倭将帅演艺。
我们选了一首于新越、罗倭都颇有名声的战歌国殇,作为重点演绎的曲目。
其中铺排出五个章节,以宫调商调相互转换,千千阙歌彼此呼应,进行新的编排铺陈,力图使得远在他乡之倭军亦能因此军旅壮怀之词歌,与美色佳音,对我们的到访和归来减少一些戒心。
自然,我们暗哨女校的几位都是通罗倭语言的,最后一篇长歌当以罗倭语排练演绎,引起其兴趣以掩人耳目。但不知各位师弟们各自所长为何?现而今可有什么想法与计划,大家一处讨论,但说无妨。”
石灵韵温和而轻缓的看过我们几个,征询的目光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