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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京

  戎轩驱驰,罗倭乱世,纵横曲终难相救。
  策谒天子,趋奉西京,请缨联溟南北雠。
  郁迂再主平原事,伤别千里泪空流。
  九歌高标,两都不见,慷慨万里默幽囚。
  女为何容,士为何往,九州共伤新亭侯。
  绵绵恩义无双智,絮絮叮咛寄秋风。
  ——《新越史诗·薛凡泰记》
  屋子里的付延年和黄淳,却似并未察觉一般,黄淳安静的倚靠着付延年的肩膀,听付延年絮絮叨叨的讲述许多尘封的过往。
  …………^我是追述过往的分割线…………哦,不,省略号………………
  你知道,我当年十六岁,那时候,我还不叫付延年,我叫薛凡泰。
  ……
  离开新越那天我起得很早,晨曦微光尚未露出第一缕灿烂色彩。密密散散隔了年月,有一丝丝褪色的软烟罗所糊的窗户明纸中隐隐映出些光亮。
  “该起了,少爷。”门口的薛十七隔着窗向我道。
  “好。我起了。你进来吧。”我轻声答了话。
  雕花木门吱桠一声开了,薛十七带了两个捧了帕子、拂尘、漱盂、铜盆的皂衣小厮进来。
  我例来不惯家中小厮服侍盥洗更衣之事,倘若如同外公家那般,两个温香软玉的婢子伺候,那还有些趣,不然,我一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何必如若生活不能自理的可怜人一般,这点子小事还摊上几个人忙活?
  虽是如此想法,语气却只是和善,“放下就行了,你们去吧。”说完冲着薛十七点了点头。
  “是。”他打发小厮们将东西放下,便一道退出去关了门。
  我一跃而起,三下五除二的用冷水抹了两把,又抓起旁边的帕子一擦,青盐洁了齿,又用旁边的薄荷水漱了口,双手左右开工的梳篦了头发,并不挽什么花样,只将头发笼成发辫往顶心一归丝绦结住,再挽出一个简单的新越男子惯常汉髻,用带饕鬄纹样青铜坠角的石青绦再系住就好。
  又挥手抓过床边的衣服搭子上日常石青起花的一套褂子袍子,登上青缎皂底靴,戴了寻常新越士子凉帽,又抽一色石青起花腰带系上,刻意思量了一下,确认如若寻常之后,就匆忙推门出去,径直前往正堂。
  待到了正堂时,才发现父亲起的更早。他负手立在堂中,墨蓝雕豹纹的锦服袖上,制式峥嵘袖扣严丝合缝的扣好在腕上,铮铮亮的晃眼。
  那方迎头写着“自强不息”四字的泥金九龙青地匾额下是紫檀雕璃案,上面摆着三尺银白点朱流霞青铜鼎,侧面的均窑美人瓶中插着玉兰花,连着含苞的花朵儿低低垂着。
  堂中侧面四张大的原木新越官帽椅,搭着石青锦缎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中间一对高几,侧边两个紫檀书架上卷帙浩繁。堂中隔夜的长明灯盏内已然烛光忽闪,明灭黯然。
  我撩了下袍子走了进去,躬身一拜,恭敬的唤了一声“父亲——”。
  父亲回了身,冲我笑了笑,这个笑容,至今依稀在梦中闪现。
  他随和拍了拍我的肩头,与我并肩走到堂正中。寻常样子的柏木大圆饭桌上,已然布好了菜,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了我的手,这般拉着我坐下。
  这一餐早饭也如常的,无非牛乳、酥酪、豆饼、小笼酥和五谷米汤,都在清一色的青瓷雕花盘碗杯盏中摆着,也无许多规矩,我先与父亲吃过,随后小厮们也逐个开饭放饭,渐次不表。
  吃饭间,父亲又嘱咐了许多话,直到日头渐渐抬上了屋檐,施施然勾勒出屋舍瓦檐的金色轮廓。父亲才名我依计辞去。
  临行前我给他磕了三个头,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新越那时,是很主张以这种形式来表达内心情感的。
  起身后我径自转身而去,忍住了不舍,不再回头。
  绕过抄手游廊,出了大门,上马缓缓行去,如若一个浪荡公子一般闲适的把握着缰绳,调整着身下坐骑的步调和姿态。
  那两面如若记忆宫殿的薛宅朱漆大门、护院石狮子眉目凛然的画面,在匆匆马蹄外渐渐退去,恍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十里吹过,未经战火屠城的西京仍是升平景象:
  街巷间挑卖的小贩,摆卖的小摊,打开门栏张着旗帜的商户,前呼后拥匆匆而过的巡防将士,驾着驯骡的翠幄清油车,缀着金丝角的闺中小轿,吆喝铺排的大婶,巷弄之间热闹非常。
  先是过了马家巷,又路过了常府街,走到胜棋街上,远远便看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凤凰阁。
  凤凰阁依水临街而建,前后大门各对着胜棋街与宇治运河。
  日上三竿,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河上已是渔船画舫往来如梭,街上也是游人如织。
  西京的凤凰阁,是一处十五丈四层八角楼台,飞檐挑月,门廊高低变幻繁复,兼之以湖蓝色琉璃瓦覆顶,玄色砖石铺地,每方砖瓦上皆刻有承建商人的姓名和店铺名字,乃是一处北溟风格的歌舞升平之地。
  我打马行至门前,便滚鞍下马,丢了一片金叶子给门前侍候的小厮,又打起随身的一把绘着东坡醉酒图的折扇,做出一副纨绔公子模样,大摇大摆的进了临街一侧大门。
  一脚踏进门边,早有紫纱罗裙,手中握着娟帕的老鸨一脸赔笑迎上前来,上下打量我一番:
  “公子看着眼生呢,是要听曲解闷儿,还是醉卧温柔乡,或者——”说着眨了眨眼,古怪一笑道“来些别的?”
  我见她说的有趣,本想逗她一下,也探探这“别的”是何所指。
  奈何当下甚是明白自己还有要事,不可耽误了时辰,只得啪一声收了扇子,在她面前故作风流潇洒的一笑:
  “魏芙姑娘相约前来,不知妈妈可否带路?”说着,便将扇子放在那老鸨手中。
  这扇子边上镶着云南大甸的琥珀象牙,构图泼墨皆是新越宫廷画师手笔,设色更是讲究的依据各种颜料的品性加入的:
  永州的零陵香,五羊城的麝香,卫羽城的沉香,青州的梨白香,雍平的广运香,秦川的暖玉香等诸多香料。
  本是一柄为当今圣上的妹妹——云台公主,贺寿所官制的礼物。只因云台公主忽然病逝,父亲之后负责追查时,留下此物。
  后来案子断完,这扇子便被视为不详,宫中无人要它。这样珍贵东西,若是丢了却又可惜的紧,总有些暴殄天物之嫌。
  于是圣上便让父亲自行处置此物,这不,方才到了我手中。
  那老鸨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一眼便看得出这诚意,却也并无什么惊喜神色,只是仍旧挂着蔼然的笑“魏芙姑娘早就嘱咐过老身了,公子随我来便是。”
  “那就有劳妈妈了,未敢请教妈妈如何称呼?”我轻笑道。
  “咱性裘,你叫咱裘妈便是。”老鸨一边带我沿着梨花雕栏的木扶梯向二楼走去,一边回首笑道,一笑之间,头上的步摇前后晃动,珠玉相碰之声不绝,颇有艳俗之美。
  跟着这位裘妈妈上了楼,又一直向西侧行去,尽头处,徽宗瘦金体的“纸鸢阁”三字在一侧珠帘门扉外若隐若现。
  裘妈妈轻轻扣过了门,便示意我自己进去。她则并不进入,只露出一个笑容,便掩门而去。
  这是间顶优雅秀丽的两隔屋,窗开向江面,窗台上引蔓牵藤,垂山岭和穿石脚垂檐绕柱盘着,如若翠带飘摇,虽是香气馥郁自然,但我很是明白,此乃预防窃听之用的有毒藤蔓花草,种在窗台,便是有高手攀爬上来,也难免不为藤蔓小刺所伤,或擦出声响来。
  屋中还有三人,其中那容貌绝代的女子应当便是魏芙。
  只见她双刀半翻髻上,带着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和蓝白琉璃翡翠珠花头面,身上是白蝶翻飞纹样的云锦衣,曳地的素色飞鸟描花长裙,戴着与头面很似一对的蓝白琉璃珠镶手串,胸前的赤金盘璃璎珞圈上,也镶着同色蓝白琉璃宝石。
  白皙的皮肤闪着水样剔透的光泽,唇不画而红,眉不描而黛,眼睛如若略略低垂的娇杏,纤腰不赢一握,便是坐在榻上不动,也端的有一种天然风流态度。
  旁的还有一位鹤发童颜,仆役装扮掩不住仙风道骨的老者,双目间闪着智慧的光芒,静静含笑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目光中很是温和。
  另外一名青年男子则在对侧坐着,看上去年轻英俊,腰身笔挺,身着北溟制式的使者随从装扮,虽然五官文秀,却也一眼便见得出也是学过些武艺的人。
  我拱了拱手,轻声道“魏芙姑娘,在下薛久道,奉家父与付邵相公之命前来,请姑娘相助安排。说着,从腰间荷包掏出一只金色小钥匙。”
  魏芙点点头,施施然从紫檀木美人榻边起身走来,接了钥匙,酥手一闪递给那名青年男子。
  男子一跃而起,将钥匙插在顶柜的锁孔上,只听得咔哒一声,那紫檀美人榻如若按动了机关一般,缓缓从塌下跳出一格满满的物饰来。
  “我们开始吧。”魏芙躬身取了那格物饰,说着,拉过一侧帷帐看向我,又看了一眼那青年男子:
  “薛公子,今后小女子等人便都唤您付延年公子了,你二人去把衣装和通身物件都换了,然后出来就好。”
  随后她娉娉婷婷的走向那位老先生:“嵇玄先生,您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说着,走到窗户边,自己只定定立在那里,观察了一下周遭情形,又看了看窗口的藤蔓,确认了一番,方才关了窗。
  不多时,我便与那青年男子换装完毕,魏芙将父亲留下的包裹展开,取出其中物件,为我重新包了一方北溟使者的制式包裹。
  那嵇玄先生则巧手开始为青年男子易容更装,约莫一个时辰,便将那男子与我改易的甚为相似。
  此时我方才发现,这男子身量形容,面庞姿态,都与我颇为类似,不由感叹父亲与付邵的安排确是缜密。
  待一切收拾如常,魏芙方又唤了外面的小丫头摆上午饭。
  虽则萍聚而已,却吃罢之后,身份各异,从此天各一方,又许是凤凰阁原本日常便是如此,一席饭食很是精致丰富:
  翡翠鹿哺,蹄汁酥酪,酸笋葫芦鸡,菱香辣兔头,三山明月羹,白糯海参,和风黄鱼,龙凤斗,茄汁锦翠,蘑菇鸡汤,另配了黄鳝苏蓉,陈年竹叶飘香酒。
  要知道此时并非寻常时候,而是战时,如此精致饮食,也甚是不易配置的。
  吃过了饭,斜阳已略略向低垂下,慈蔼的光芒一缕缕挂在檐廊上。
  我从凤凰阁中带着行囊,一身北溟使者袍服的穿过西院影壁后背街角门,向码头行去。而换了我衣衫的那位则返回牵了我的马,一路返回薛宅。
  路过到了城东凌府,忍不住来回逡巡了几下,这是我外公的宅子,然而似乎此时一身北溟使者衣装的我已然不再是我自己。
  我想了又想,还是径直离开,未曾告别。
  在码头边上,我第一次见到浓眉大眼、朝气蓬勃、翩翩儒雅又坚毅如冰的付邵。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以后,你叫付延年。”
  “是。”
  “记得,将你爹给你的付延年个人生平资料吃透,你我是甥舅关系。”
  “是。”
  “今后,无关天涯海角,新越北溟或者任何所在,你皆要以此身份度过余生。”
  “是。”
  我们的对话开始的寻常无奇,而我一个孩子,似乎也说不出比“是”更多的话语。
  正当我思忖着,这“是”字要说多少个回合时,却听得付邵的声音像轻风划过水面一般,涟漪而来:“你的外公府邸那边,决不可再逡巡多次,顾盼留恋。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行事不密,于你的父亲和外公,于你的家族,皆是后患无穷。”
  “是。”
  口中回答着是,心中倒吃了一惊。毕竟此地乃是我新越西都境内,一个北溟使节,纵然曾是新越旧臣,竟然能如此轻易的监视到我这个新越国明鉴司总枢密薛凡泰的儿子,显有几分手段。
  然我也知此刻不当多言,就连连点头,十分乖觉的样子。
  付邵只微微笑笑,挥挥手招呼他身后随行人员先行上船去。
  我顺着他的手边递过目光去,见前面是文武纵列两班,并无什么伞盖旌旗,官员年纪都十分整齐,通通一色三四十岁样貌。
  其后是同样站了队伍,毫无嘈杂喧哗之态的杂役侍卫等随行人员。
  这两队人依言先上了那艘插着象征北溟使节旗帜的大型舫船。
  这舫船和我平时里见到的新越漕舫船十分类似,乃是三厢三层主结构,船头顶棚成波浪状,主层中设餐厅和观光室,后仓为厨房与会客舱,并以不同花色雕刻标示,上瞭望寝卧,中生活起居,下划桨储备。
  四周有雕花纹样,远远看去,在码头的诸多舫船中,区别并不非常鲜明。
  随后,付邵将颀长的手指,指了指来时路,又转身对我说,“你从府中出来,去凤凰阁见人,可还顺利?”
  说着,他用眼光悠然自得的打量了我一番,见我身上乃是与付邵身边随从护卫一般无二的雨后青蓝锦袍,连行装的背布甚至包裹手法也是依着北溟统一制式,便微微颔首。
  “顺利,在阁中照着魏芙姑娘的吩咐,与所派死士交换了衣饰和一切随身物品。”我缓缓对答,心道你不都监视过了,还来问我?面上却严整认真的继续听他说。
  “你看那死士身量形貌,以嵇玄先生妙手做过易容后,可与你足够相似?”付邵又问。
  “嵇玄老先生妙手,确是相似,只是十分贴近了解之人就难说了……好在平日里家父与我也并非热衷交际之人,一时半会儿间,掩人耳目应是不成问题的。”
  我看向日光晚照中温暖而未经炮火的港口和行船,依旧细细严谨答道。
  “好。以后的事,你父亲会安排好的。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走吧。”说罢,付邵翩然向船上而去,我也跟着上了船。
  看着越来越远的栈桥和港湾,墨色青山,在夕阳中拖长了倒影的余霞,两岸送迎的驰荡熏风,想到此行前父亲与我的一席长谈,忍不住有些微微红了眼圈。
  大概,我就此再也见不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的父亲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毕竟我那时未经沧海桑田,心智也算不得多么坚强。
  父亲在此危急存亡之时,忽然名我改名换姓跟着付邵此去北溟,并于薛家宗祠与我密谈一晚,谆谆教诲,殷切期盼。
  虽父亲所欲行事的全部,各中凶险我不完全了解,却也十分担忧。
  此刻临江扶栏,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怀。
  如今天下,并非太平盛世,罗倭频繁掠夺海疆,数年前已然成功越海登陆,占据我新越北部大片沃土港口,还在所控地区,设立了名为“天罗”的代理政府机构,看样子,竟是要以战养战,打算长治久安的以此为掠夺据点呆下去了。
  更要命的是,去年罗倭挥师直达我新越东都,水陆四十万大军以其远远高出我新越君臣预期的战力和高明的军械、兵法,一路将满洲里,雍平,阳平,涿州,青州等诸多我军以为自豪的军事重地攻破。
  罗倭行不义之战,屠戮伐掠,却竟势如破竹,兵临东都城下,朝堂震惊,百官惶恐。
  在一夜通宵达旦的紧急廷议之后,新皇颁布授命旨意:
  华东巡抚皇甫肃,统领华东军三十万开展东都保卫之战;
  而父亲薛凡泰,则总领十万东都禁军,和五万皇城御林军,负责侧翼协防配合保卫战,并护送刚刚亲政不久的弱冠新皇帝姜凛、一干皇室贵胄、朝堂重臣暂先转移西京。
  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朝廷虽多地调兵遣将,不断的征兵和悬赏能人勇士助阵东都,然而至今东都依然在与罗倭你来我往的胶着混战,流血漂橹之中。
  于此同时,新越国北部,金俄突厥等诸邦异族窥伺依旧,不时趁乱扰边。
  而东南部,还有自立变乱的北溟国。
  北冥背依长江天险,面向江洋水利,西有庆麦山为凭建立城寨防御体系,东掌水路交通枢纽,令新越如鲠在喉。
  北溟国的突然崛起,令先皇与当今天子俱是无比震怒。
  数年来不断刀兵相见的攻打,甚至此前一直不惜保留兵力,对抗罗倭,都要对北溟除之后快,也多是因为着实恼人。
  那北溟国主方均诚,是梁山流寇起家,朝廷招安后,参与多次剿匪安边之战,在战斗中表现的可圈可点。
  此人用兵诡谲,尤善军阵,且多谋善段。
  后论功行赏,因方均诚文章也是通达,特招锁堂科考后,便也录用并给了他四品武官灵州盐务使派遣的肥缺,不可谓不仁厚以待了。
  谁料,到了地方经营两年后,方均诚再次反了,而且一改匪气森森的掠夺抢劫、鸡鸣狗盗之风,虽仍率性而为、不拘礼教只论现实,却笼络了大批地方俊杰豪强绅士行商,加上手里积累已久的官方、地方、甚至匪方兵权力量,很快将最为富庶的江东一带五州,掌握的通通透透,割据一方,羽翼渐丰。
  便是连原先新越国子监兵工司的首座付邵,与军校的诸多师生都被其揽入麾下。
  想我新越全境一共二十三行政州,其中两个自治州,又因地理,处于崇山环绕中,文化经济全然不同,军事信仰也大为相异,不可同一而论。
  所以真正意义之中,天子执掌的二十一州里,五个最富饶的行政州就此轻易的,为北溟易主立国,五个军事重镇行政州又为罗倭攻陷,怎能不称是危急存亡、内忧外患?
  而在此番时刻,负责拱卫西京的父亲,突然命我尾随前来和议,力主与新越朝廷和谈以共御罗倭的北溟国大使付邵同行而去,且更名换姓,我又怎能不思虑万千,怎能不断担忧父亲的安危呢?
  虽则现在,在身边一众士林子弟的同学中,父亲薛凡泰被认为是个阴险奸诈,看不透行事为人的狠辣宦官——然而事实上,我很明显的知道,在父亲执掌号称“朝廷党鞭”,以情报与暗杀为主要职责的明鉴司之前,他的士林形象绝非如此。
  相反,他曾是广大“清流”派文官,认可的极少数武将之一,是声誉一时可比太史公、班超之悲壮豪情的忠义之士。
  夜色中的水面开阔无垠,风向转换了风帆的角度,两舷从船边浓浓的夜色迷雾中,跳跃而过,麟浪在月光下促狭飞溅,而后再次落入更深的苍茫之中。
  对于父亲的仕途生涯,所遇到的毁誉冷暖,起伏变幻,福祸相联,一切的一切要从我三岁那年父亲的出征说起。
  那时,父亲正任职伊犁绿营,追随当时的伊犁将军,后被任命为西征金俄左路军主将的熊怀义将军出征。
  而当时的右路军则是由先帝宠妃林嫔兄长林奉之率领。
  先帝当年已然六十五岁,而林嫔豆蔻年华,尚无子嗣,又因歌姬出身,朝中毫无根基,先帝宠爱林嫔冠绝后宫之余,自然担忧其身后可得自保于后宫中,于是属意林嫔兄长林奉之借助此役获得重要军功,以稳升林嫔后宫之位使其安心。
  左右两路军队,自西北与京城各自誓师出发,至蒙洛会和,并依战略各自从代州、沁州突袭贺兰山。
  谁知右军中途迷路,一直不见踪影,鹰隼、信鸽、暗哨查访皆无消息,左军又已然孤军深入,为敌所查。
  于是左军统帅熊怀义,唯有派遣家父薛凡泰与斥候飞骑,前去探路寻找联络右军,自己则与金俄周旋沙漠,奔袭作战。
  悲催的左军军粮草箭矢耗尽,过乞灵山,火焰山,穿沙洲岭,终陷于重围,八万兵马战至两百,熊怀义最终被俘。
  而终寻到右军并与之会和的薛凡泰,却在不久后,便得到了左军战败,主帅被俘的噩耗。
  右军统帅林奉之万分惊惧之余,立马上奏朝堂,声称左军熊怀义已然兵败投降金俄,并意欲协助金俄军队,前来阻击新越军,请求暂且退兵,回朝后,更是将此事全然推诿在熊怀义将军身上。
  尽管熊怀义之父——熊老将军,以其在武将文官中的影响力,使得御史台连番奏请,最终迫使朝廷彻查此战所败原由,并取得了命我父亲薛凡泰,面圣陈述战情的机会。
  然而当时对于父亲会如何对答,所有人皆没有什么把握。
  林嫔得先帝盛宠之隆无人不知,林奉之亦派人上门威胁利诱。
  身为武将的父亲,并非文采风流、又或士林中有何声望之人,尽管有一个渊博著称的文渊阁掌令学士出身的岳父,和一个诗词歌赋在京城的闺阁之中,颇为人赞叹的妻子。
  可是于士林中人眼里,从未入流,不过边地低位的赳赳武夫,历来不曾拉拢,亦无寸恩关联,对于他能否抗拒皇亲威压,抵挡天子雷霆震怒,而守节义以陈词,似是未可知的。
  然而,以我如今想来,那时父亲面圣时的选择,与其说,是熊老将军的影响,或是对林奉之和林嫔不满的朝臣和有志之士们的公允期望,不如说,是一个同袍战死的将领,对于主帅熊怀义将军,及其手下将士的深切同情理解。
  父亲不仅据实陈述了此役的始末,且奏本据书,认为熊怀义将军不得友军协助,能够偏师远战多城,其麾下战力与忠义都毋庸置疑
  ——即便最终战败被俘,也并未亲见和有所证据证明其确实协助金俄来攻。
  将莫须有之污名加于熊将军,即是将手下数万战死的士兵,置于不义之地,其身后无数孀妻弱子,抚恤皆不保,实是令将士于九泉下无法瞑目。
  而忠勇之人亦会因此寒心,于朝廷大局,军心民心,此役都应由致使右军失路无法按时按地集合的常规,军法所在者承担责任。而非污名构陷于死战被俘将领。
  自然,这种直指先帝宠妃兄长的指控,顺应了军心与朝廷清流的基本期待。
  父亲因此忠义贤达之名鹊起,却也在意料中的违逆圣心,遭到了先帝雷霆震怒。
  先帝怒斥父亲沽名吊誉,违背圣意,辜负圣心,欲以太史公司马迁为效,于是竟以效仿汉武帝为名,对父亲革职并施以腐刑。
  经此巨变打击,母亲一病不起,留下了年方三岁的我,和她满屋满堂的诗书文墨和经卷史稿,溘然长逝。
  满朝贤名之人皆来吊唁。
  时任隶部尚书的付彦,也带着他的幼子付邵前来吊唁,并极力鼓励父亲为膝下幼子,和忠义之心,振作此身,重新入仕,举荐他前往河内任监察史。
  外公也涕泪横流的嘱咐父亲,从此要机变行事,万望保全此身,教导孤子,以慰母亲在天之灵。他亲自为父亲择选了六位,堪为地方大院书吏智囊的师爷,随父亲上任,以弥补其文墨功夫和刑名政务上的不足。
  之后十余年中,父亲也确不负众望。
  很快由河内监察史,升任江淮道员,又任江宁转运使,河东布政使,并于新帝即位后提拔入京城,成为全国明鉴司总枢密,于罗倭攻打东都时,临危授命,接管了禁军和御林军兵马。
  只是,当父亲成为总枢密之后,他十年不衰的清廉贤能纯臣盛名,便因着手握各大要员的蝇营狗苟之隐私痛脚,掌管着国家内外隐秘情报,随时成为天子的一把利刃,悬在诸多官员心上。而遭到各方排斥,落得宦官骂名。
  人情起落,奈何如此。
  因着父亲这份为青年人视为“阴险”“阴翳”的职责,自进京至今,我几乎没什么至交朋友,但也好在,我并不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慎独好,热闹也好,随和随遇而已——
  国子监与武校的课程,随外公和父亲,半官学半家学的完成了七七八八,所以终日浸泡在外公家母亲的当年闺房和园子里,读书练武。
  连随百官眷属一起,由东都迁至西京的路途中,都不曾骑马与士林子弟们同行,坐论国事,嬉闹逗趣。而是躲在外公马车中,承欢膝下。
  不想这倒是让换人掉包出京一事,变得十分顺遂。
  定了定心神,我才忽的发现,或是天晚渐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月白色别无纹饰的大氅。
  我的武艺是父亲亲授,诚不算坏。此刻即便出神,却也并不该别人披件衣服给我,我竟浑然不觉。
  转念一想,父亲昔年说过,倘若身边人并无恶意和杀伐之气对待,我又正神思不属,察觉不到,大概也是常情,方暗暗压下心惊。
  迎着那边付邵的目光,刹那对望,他的眸子深澈无边,让人不免心生敬意。
  “谢谢。付…叔叔…”我说道。
  忍不住的,我又细细打量起这位大名鼎鼎的北溟使节付邵来。
  付邵此次,是代表北溟,来相商两国议和,共御罗倭与天罗的事。
  这已然是他第二次携团队而来,商讨此事,而每次前来,他都能引发新越朝堂一波高过一波的争议浪潮,并在民间广泛为北溟赢得其,愿与天下华夏子民共抗外敌,还太平于天下,予生民立命的美名。
  打量眼前这北溟赫赫有名的国政外交一把交椅——付邵,实在是完完全全的我新越士绅儒将之风:
  仪表堂堂、不卑不亢、谦谦君子,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出自北溟的江湖气息,反是持中慎重,温润如玉,举手投足皆是儒者风范。
  若不是他身上,那别无纹饰的利落精品湖丝长袍,窄小方便的袖筒,还有披在身上那素净简单的大氅,暗含有保护之效的软甲丝,一切物品实用,却毫无其官绅地位的各种雕画纹绣,在他身上倒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卓然。
  让我颇有几分看到了他所说的北溟精神“返璞归真,大巧若拙,至坚至简,以演万千”。
  “不客气,”他还是那样微微含笑,温和的抚了抚我的肩头,说“今天你也累了,不若先去休息。”
  随即唤了身边一个侍卫,名唤李吉的过来,引着我去了我的卧舱。
  晚些时候,李吉端了鸭子肉糜粥和时鲜小菜,水果芋头来给我,吃罢梳洗就寝。
  夜色横江垂幕,梦里却依稀还在与父亲话别,却又似相顾无言,天明不觉,已是泪湿舱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