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风干的泥土凝成一块块的干灰色。死寂寂的街巷中,没有灯火,只几只杜鹃发出悲戚的声音。
那是多么寒冷的夜,付延年在夜色中疾驰,手中,提着好容易寻来的药和一点子吃食。夹着马的腿,在刺人的夜风中,他心中莫名的恐惧,努力加快速度,似乎在寻找生命的迹象。
传过十里亭,他将马儿拴在背阴的拴马桩上。随即撩起身上半新不旧的夜行北溟锁子甲黑披袍服,系在腰间,努力向铁炉寺的方向跑去。
身边好暗,秋夜好寒。他轻轻绕过正门,只笃笃轻敲了铁炉寺侧后面的柴门。
里面一串剧烈的咳嗽声,门锁缓缓的打开。
一个青袍道服的小道士,将他引进庭院,直引到黄淳躺着的那间小屋。
屋子狭窄而破旧,屋子正中的小木桌上,摆了两只小茶杯,白铁壶,还有几个长三寸许的盘子,上面摆着酱菜和生姜,一点花生米,而后,就没有了。而这点子东西,也似乎丝毫不曾动过。
屋子东面靠墙边,一只咔叽作响的破床边,只一盏孤灯缓缓跳动着,而那柴草铺过底子,蓝布裹着絮子的棉被下盖着的,那瘦成一把骨头的人——
谁能想到,竟是曾经叱咤风云,为新溟国立下不世功勋的第一谋臣黄淳呢?
听着黄淳一声沉过一声的喘息,如若那长夜中的孤灯一般无助,付延年的心似万剑穿过一般疼痛。
他转身递给小道士一块碎银,又将药递给他,说了拜托。
小道接过,亦不多言,便去外间煎药。
付延年怔怔看向黄淳,轻轻坐在床边,握住黄淳一只枯瘦干黄的手,忍泪道:“我来晚了。你放心,你放心……”
话到此处,竟无语凝噎。
一滴滴泪溅在黄淳手边,滚烫,滚烫。
黄淳的眼睛张开了,左眼边上,还有前几日受刑,被铜头皮带打过的乌圈。
他看着付延年,目光忽然恢复了一丝光芒,他努力抬起手臂,想要去擦拭付延年脸上的泪水,但终归没有力气举起手来。
付延年明白他的意思,慌张张手忙脚乱的将自己的泪痕用袖筒拭去。
他一路奔袭而来,原本风尘仆仆,这一落泪,更是擦的自己花猫儿一般的样子。
黄淳咳喘着,缓缓笑了,眼尾的鱼尾纹诉说着他心中的最后一抹温暖,“瞧你,不惑之年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你见着我,何必如此悲痛,如此哀恸……我知道…你的心…从来都知道……”
付延年忽的觉得,黄淳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那样明亮,那样睿智,那样敏锐。
他努力忍着眼泪,忍者对黄淳无限冤屈的悲哀,他在心里祈求着上苍。
黄淳却忽然缓缓的笑了,他示意付延年扶他起来,把瘦脱了形的身子,气喘吁吁的倚靠在付延年身上。
“我有…一个秘密,再不说,怕是就没机会了…”黄淳笑得苦涩,那苦涩中没有任何控诉的神色,只是一种浸没入寒潭深渊一般的绝望。
“不会的,不会的,”付延年终于没有忍住自己喷薄的情感,他想一个孩子一样诉说着一己的哀痛,诉说着自己这一生,好像生恐黄淳说出了那个秘密,就会立刻消失在身边一般。
“其实,我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遇到的人…如今,或许,也是你……送我回去…”
……
门外,青袍道服的小道呆呆坐在一只灰鼠搭子的红木椅子边上,只直直对着火灶头里夹着蓝焰的灰黑炭火上,葳着的那只煎药的黑锅銱子。
手边,竹编的破旧小桌子上,称过药材的小称和一色纸包散着的药材边上,是一包灰色的药粉。
黑銱子上浮浮的一层药渣沫子,溢出来,一时浇的四面溅开。
小道用旁边的铜片筛子,小心滤了药渣子,又提起旁边风炉上一个滚水的歪嘴铜壶儿,略略加了些水,最后,才将那灰色的药粉,颤巍巍的加进去。
耳畔嗡嗡响着的,是那用他老祖母和父亲性命胁迫他的人,无可置喙的嘱咐:
“此物叫百枯草,加进去,无色无味,服用了不会即刻死去,但两三日之内,边会气绝喘息而亡,正对着症候,不会有人怀疑。”
他颤巍巍的将药端进门去。
门里的两人,却在彼此倾诉半生的过往。
床边那位抹了一脸五花的付延年将军,目光慈悲,向他示意药端给他就好。
小道士离开时,付延年正端着那碗药,与黄淳一起,追述他与他半生的故事。
汤匙举在付延年唇边吹了吹,小道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抖索索的关上门。
噗的一声,后背猛地一寒,小道士绵软无力的倒下去,没有一丝声响。